(一) 中国文学有着悠久的“言志”传统,主张文学应有为而作,对宇宙与人生、自然与现实有强烈的关怀意识。由于追求有所为,有所关怀,人们往往会将目的看作更为根本的东西,因此在诗学思想中,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倾向,就是将“言”与“志”截然分离,以“志”、“意”、“道”等作为终极追求,而忽视语言文字本身。兹举以下两例以为说明: 惠洪《冷斋夜话》云: 昼公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谓有神助,其妙意不可以言传。”而古今文士多从而称之,谓之确论。独李元膺曰:“予反覆观此句,未有过人处,不知昼公何从见其妙?”盖古今佳句在此一联之上者尚多。古之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其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梦中得之,盖当论其情意,不当泥其句也。如谢东山喜见羊曇,羊叔子喜见邹湛,王述喜见坦之,皆其情意所至,不可名状,特无诗句耳。① 又如王若虚云: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张九成云:“谢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② 按照惠洪的说法,他认同李元膺的观点,认为谢灵运被广为称颂的名句并无过人之处,诗句之外有“意”存在,而这个“意”才是重要的,因此“当论其情意”,不应当拘泥于字句。这里涉及到言与意的关系,言与意是相分离的,并且言不能名状微妙的情意;在言与意之间,意是关键,诗句之言是情意的载体和工具。王若虚也认为此诗句并无佳处,他所谓“两晋之遗风”,当是从否定意义上指形式华靡而内容空虚的文风。王若虚主张“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③。“池塘生春草”五字,自然平易,并没有传达高深的意义。惠洪和王若虚都认为,言是意的载体和工具,这种观点是对王弼语言观的引申。王弼认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④这种二元划分的语言观,将语言形式与意理截然分开,前者是后者的工具,后者是目的,达到目的可以舍弃工具。语言形式本身的价值被遮蔽。因此王宝玹认为:“汉唐以至宋明多数学者都主张‘得本知末’,都将认识本体看作认识现象世界的前提。所不同的是汉人将本体看作宇宙万物的‘大全’,他们对本体的认识一般落实为对天文、气象、历法、政事及万物的研究,或者说,‘得本’落实为‘知末’;正始玄学家及唐宋学者多将本体看作某种义理,于是如何‘得本’的问题便与如何‘知末’的问题区分开来,遂在如何‘得本’的问题上产生种种分歧。可以说‘言意’的‘意’就是义理或本体,‘言意之辨’的辩论主体即在于如何对本体进行认识。”⑤与这种语言观相一致的是关于文与道的关系的理论,认为文是用来承载、传达道的工具。换言之,在诗句、语言之外,有更为重要的东西“意”、“道”、“理”,获得了它们就可以舍弃语言、诗句。“意”是本,“言”是末,前者是形而上的本体,后者是形而下的材质,前者对后者具有绝对的优越性,后者仅仅是表达前者的工具而已。这种思路往往遮蔽文本的价值。 前文所引惠洪与王若虚的言论,其中也有不同的看法,田承君的观点尤其值得关注。他认识到谢灵运病体刚刚康复,步出居室,见春风和煦,池塘与春草的生机而豁然开朗,这种敞亮的心情与明丽的景物相遇,并通过诗句得到“彰明”或“开显”,这是此诗句的妙处所在。换言之,这句诗开启了一个诗意的世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过程。诗人不是为了表达情志而使用语言工具,而是因自然景物的机缘进入陶醉状态,在语言中开显诗意的人生境界。在此,语言文字不是工具,它就是与诗人一体的生命本身。 对于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王夫之给予极高的评价: 诗中透脱语自景阳开先,前无倚,后无待,不资思致,不入刻画,居然为天地间说出,而景中宾主,意中触合,无不尽者。“蝴蝶飞南园”,真不似人间得矣。谢客“池塘生春草”,盖继起者,差足旗鼓相当。笔授心传之际,殆天巧之偶发,其数觏哉?⑥ “池塘生春草”,且从上下前后左右看取,风日云物,气序怀抱,无不显者,较“蝴蝶飞南园”之仅为透脱语,尤广远而微至。⑦ 汉人不为透脱语,所谓珠涵玉韫,自媚山泽。西晋始倡,则有“蝴蝶飞南园”之句;谢客踵之,“池塘生春草”遂为绝唱。玄晖一往,每拾清响;李侯佳句,见许杜陵。其宗风相嗣,如云门一二字,照天炤地,吟咏不废,此不可泯。“落絮无风凝不飞”,其来远矣。⑧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做此语?⑨ “透脱语”,又称“秀脱”语,“秀脱之句,率尔至极,则景仰‘蝴蝶’、康乐‘春草’始开其先”⑩,没有以往可以倚傍,也不为有所期待而预设目的,不借助思想意趣,也不细致刻画描摹,而是在有意无意间,情景偶然凑合、融洽无间的人生境界中创造出来的诗语。王夫之认为汉人诗珠圆玉润、浑然天成、不能句摘,魏晋以来诗情景隔离、雕琢做作痕迹较为明显,而情景融洽、自然天成的秀脱之句始脱颖而出。诗人亲近自然、体悟人生,具有博大宽广的宇宙情怀,“雅人胸中盛概,天地山川,无不自我而成其荣观,故知诗非行墨埋头人所办也”(11)。这种诗的语言就是诗人活跃蓬勃的生命本身,不是站在绵延的生命之外的他者。透脱语不追求表达某种概念、观念,不是理性思考所得,也不是意欲的目的,更不会割裂绵延的生命过程。它本身就是生命诗意境界的开显。这种观点与海德格尔所谓“诗意的栖居”、“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