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新实用主义的核心争论围绕“语言”与“经验”展开。尽管从学脉上说,新实用主义直接出自弗雷格等人所开创的分析哲学,然而将视域稍加扩展,我们就会惊奇地看到:此种“语言”与“经验”的分野,早在古典实用主义那里就已呈现。在“哲学改造”的过程中,古典实用主义内部形成了两种不同的运思路径。一种自瓦解“心灵”入手,一种由重塑“世界”发端。前者强调“符号—语言”,显露出分析哲学的端倪,后者看重“经验”,展示了现象学—生存论的格调。它们之间形成的张力,在新实用主义那里又以新的形态重现。本文试图从这一视角入手,发掘古典实用主义内涵,展示古典实用主义的基本意蕴及其当代效应。 一、“语言转向”与实用主义的诞生 受詹姆斯的影响,人们追溯实用主义发展历程时,往往以皮尔士19世纪70年代发表的两篇文献尤其是其中的第二篇①作为实用主义的诞生标记。这诚然有道理,因为正是在这篇文献中,皮尔士明确阐明了后来广为人知的实用主义准则的基本涵义。然而,进一步的追究会使我们发现,这种流行的看法值得商榷。因为它忽略了皮尔士提出实用主义准则的前后语境,模糊了他的实用主义准则的聚焦点。 其实,皮尔士的实用主义准则是他整个“符号学转向”的重要一环。由于在皮尔士那里,“语言转向”是“符号学转向”的核心内容和典型标志,因此也可以说,实用主义准则是皮尔士“语言转向”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了解“语言转向”这一背景,就难以真正把握实用主义准则的要义。②从这一角度说,实用主义不是问世于19世纪70年代,而是问世于19世纪60年代,它的“出生证”不是发表于1877、1878年的《信念的确立》、《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楚》,而是发表于1868年的《关于据说为人所具有的特殊能力的质疑》、《四种无能的后果》。 (一)从认识论转向语义学 熟悉西方近代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心灵”是整个西方近代哲学的核心概念。“认识论转向”突出了“心灵”的地位,剖析“心灵”是讨论“知识”乃至“世界”的基本途径。这是一幅以笛卡尔哲学为底色的图画,近代哲学大都是对它的临摹或改写。皮尔士对传统哲学的讨伐,从批判笛卡尔哲学开始,以改造“心灵”为切入点。正是从皮尔士开始,“哲学的注意力指向了语言和其他类型的符号,而不是‘观念’或‘心灵’。”③原先以探讨心灵为核心的认识论转变为以探讨语言为核心的语义学,对符号意义的追问取代了对观念来源和性质的追问。 这是一场哲学革命,它的“导火索”正是皮尔士所说的“我们不具有不借助于符号进行思维的能力”,④“唯一可能加以识别的思想,就是在符号中表达出来的思想”。⑤思想不能不借助于符号,因此符号的特性必然决定了思想的特性。与自然科学所描述的世界不同,在符号世界或思想世界中,意义占据了首要位置。自然现象可以用作用与反作用来加以解释,而符号世界的关系结构则由三个要素构成,即符号形式、符号对象以及符号的意义解释。三者有机结合,形成一种三角关系。与弗雷格区分涵义与指称的思想相近,皮尔士特别注重符号和对象之外的第三者,即意义解释项。在他看来,我们通过意义解释项,将符号与符号所指的对象联系起来。而这个作为意义解释项的符号,其本身的意义又需要另一个符号来加以说明,于是思想就成了一种处于符号推论网络中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单独理解一个符号,要理解一个符号,就必须理解它与其他许多符号之间的推论关系:“从每一个思想都是一个符号这样一个命题中,可以得出每一个思想都必定涉及另一个思想,必定对另一个思想有所决定,因为这就是符号的本质。……每一个思想都必须通过另一个思想而得到解释,或者说,所有思想都是通过符号表达出来的。”⑥ 以“鲁迅”为例。这个符号形式之所以可被我们理解,三个要素必不可少:首先是“鲁迅”所命名的这个人,也就是它的对象;其次是它自己,即“鲁迅”这个符号形式;最后是一个意义解释项,这意义解释项是另一个思想—符号(thought-sign),如“一个人”,它是对“鲁迅”这一符号形式的意义解释。新解释项“一个人”,又可以进一步地发展出另一个解释项,如“一个作家”,而这一解释项反过来又能再进一步地导出另一个解释项,如“《阿Q正传》的作者”。前一个解释项决定了后一个解释项的范围,后一个解释项是对前一个解释项的进一步解释,这是一种符合规范的推论关系。从“一个人”可以导出“一个作家”,但不可以导出“一朵美丽的花”。第一个解释项和进一步的解释项之间形成一种规范制约下的推论链条,这个链条锁定了对象与符号形式之间的对应关系,“鲁迅”这个符号形式是通过解释项的链条而与对象连接在一起的。解释项所组成的链条越长,符号对于对象的锁定就越明确、越牢固,人们对于对象的认识也就越深入。 所谓表象,并非如人们通常所想的那样,是一种关于对象的心理影像,而是一种在符号链中实现的关于对象的理解。它不是通过比照而是通过推论才实现的。哪怕是关于某个对象的最简单的表象,如“天是蓝的”或“桌子是方的”等等,也要运用“X是Y”这样的表达方式。此时一个判断已经形成,主词处在与谓词的连接中。因此,表象不是心理影像或观念,而是以判断形式表现出来的关于对象的语言推论,是在规范的制约下,将一个符号(主词)与另一个符号(谓词)链接起来。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