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学者唐小兵教授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一书,1993年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中收入十篇研究中国现当代文艺的论文。2007年5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增订版(以下简称《再解读》。引文凡出自该著者均只标注页码),收入论文十四篇,前面是唐小兵的《我们怎样想象历史(代导言)》,这“代导言”的主体部分,是对延安时期“大众文艺”的“再解读”,所以,书中的论文其实是十五篇。这篇“代导言”是书中唯一对“大众文艺”进行宏观性地再解读的文章,其他十四篇都是对具体作品的个案分析。增订版“附录三”是贺桂梅的《“再解读”——文本分析和历史解构》,文章一开头,就对“再解读”做出了解释:“1990年代以来,一种以经典重读为主要方法、被宽泛地称为‘再解读’的研究思路,最先由海外的中国学者实践,逐渐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引起广泛注意。这种研究把西方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各种文化理论——包括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后殖民理论、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引入当代文学研究实践中。借助于理论自身‘对语言或哲学再现性本质的越来越深、越来越系统化的怀疑’,侧重探讨文学文本的结构方式、修辞特性和意识形态运作的轨迹,对于突破社会—历史—美学批评和‘新批评’这种80年代‘主流’批评样式,把文学研究推向更具体深入的层面,产生了较大影响。”(第270页)接着,贺桂梅列举了“再解读”的“代表作”,位居第一的就是唐小兵主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贺桂梅的论文《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是书中十五篇之一。作为“再解读”的参与者,她对“再解读”的解释应该是准确的,所以照抄在这里。 对这些以“再解读”的名义出现的论文,我颇有异议。十五篇文章,在论述风格和学术品格上当然不尽相同。这里主要谈唐小兵的三篇文章。 在单独谈论唐小兵的“代导言”之前,我想先谈谈《再解读》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即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与“革命文艺”的关系问题。 这本论文集,“代导言”之后便是刘禾的《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最后一篇是马军骧的《被掩盖与被美化的“大众”——凌子风新时期改编作品分析》。除了这一头一尾的两篇外,其他十三篇,研究的都是“文革”前的“革命文艺”,研究对象都与毛泽东的《讲话》有密切关系。但是,与所有这些“革命文艺”发生关系的,却并非同一个《讲话》。可以以1953年4月为界,把《再解读》中研究“革命文艺”的论文分为两种,前者基本上可称为“中共解放区文艺研究”,后者则不妨称为“社会主义文艺研究”。《再解读》中,研究“中共解放区文艺”的论文,唐小兵的“代导言”之外,有黄子平的《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他》,刘再复、林岗的《中国现代小说的政治式写作——从〈春蚕〉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孟悦的《〈白毛女〉演变的启示——兼论延安文艺的历史多质性》,周爱民的《“马蒂斯之争”与延安木刻的现代性》,贺桂梅的《赵树理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唐小兵的《暴力的辩证法——重读〈暴风骤雨〉》,而研究“社会主义文艺”的论文,有李杨的《〈林海雪原〉——革命通俗小说的经典》,姚玳玫、王璜生的《面对“月份牌”:1950年代的中国新年画》,马军骧的《〈上海姑娘〉——革命女性及“观看”问题》,戴锦华的《〈青春之歌〉——历史视域中的重读》,戴锦华的《〈红旗谱〉——一座意识形态的浮桥》,唐小兵的《〈千万不要忘记〉的历史意义——关于日常生活的焦虑及其现代性》。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刘再复和林岗的论文所涉及的《春蚕》不算“解放区文艺”,但整篇文章却与《讲话》大有关系;贺桂梅所研究的赵树理,跨越了两个时期,但赵树理基本上是在“解放区时期”确立自己的文学形象的,所以仍然可以认为这两篇论文是“中共解放区文艺研究”。 《再解读》着眼于“革命文艺”中或隐或显地表现出的“意识形态”,而这就与《讲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论文,有的行文中屡屡提及和引用《讲话》,有的虽然没有明确提及和引用,但论述过程无疑也在《讲话》笼罩之下。《讲话》对“解放区文艺”和“社会主义文艺”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影响二者的,并非同一版本的《讲话》。《讲话》口头发表于1942年5月,文字稿首次发表于1943年10月19日延安《解放日报》,是作为“整风运动”中的“必读文件”发表的。1953年4月,《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讲话》收入其中。然而,《讲话》编入《毛泽东选集》(以下简称《毛选》)时,是做了许多修改的。对此,胡乔木晚年有这样的说法: 《讲话》在收入《毛选》时,是作了一些修改。讲讲有哪些重要的修改,倒是很有意义。这并不是考据,而是可以说明毛主席详细考虑了哪些问题,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的发展。删掉“特务文艺”之类的提法,可以讲,但并不重要。还有很重要的改动如对待文化遗产,原来只讲“借鉴”,后来改为“继承和借鉴”,因为有的文学遗产,就是要继承,如毛主席写旧体诗词,诗体七律,词牌菩萨蛮,这根本谈不到什么借鉴,就是继承。不仅这个,还有语言,就是继承,任何作家离开历史形成的语言传统都不可能写作。语言尽管有创新,但基本是继承,不可能每一个人创造一套语言,那样的文学是不可想象的。像这样原则性的修改还有,如原来说国统区作家在脱离群众问题上跟国民党“有些不同”,后改为“不同”。这表明毛主席并没有停留在原来那个地方,他对一些问题是很郑重、很认真的。① 我手头有最初版本的《讲话》,初步统计了一下,大大小小的修改、增删,有数百处之多。胡乔木谈到了“删”的问题。《讲话》在编入《毛选》时,或长或短的删节,有数十处。有时删去几个词,有时删去一两行文字,连续数行、百字左右的删除,也有多处。改,固然值得重视。但对于研究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历程来说,删,更值得重视。现在我们知道了,把影响“解放区文艺”的《讲话》和影响“社会主义文艺”的《讲话》混为一谈,是并不妥当的。然而,这本《再解读》中的论文,在论及《讲话》时,全都是指编入《毛选》第三卷中的《讲话》,在引用《讲话》而做注释时,出处全是1949年后的《讲话》修订版。唐小兵的“代导言”,没有在正文中直接引用《讲话》,但在一处注释中引用了《讲话》原文,并说明是出自胡采主编的《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文学运动/理论编》,而重庆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这套书系,收入的《讲话》也是《毛选》第三卷中的版本。引用编入了《毛选》的文章却不从《毛选》而从其他选本引用,本身也是不严谨的表现。其他人好一些,引用《讲话》时都注明出自《毛选》。研究1953年4月以后的“革命文艺”的论文,这样做在逻辑上是合理的,但研究1953年4月以前的“革命文艺”的论文,依照《毛选》中的《讲话》而谈论研究对象,就并不合适,因为影响那研究对象的,并非这个版本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