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841(2014)03-0129-07 鸳鸯蝴蝶派虽经时代风云变幻和新文学群体的批判讨伐,却始终拥有人数众多的读者。对此问题的探究,可从文本策略和阅读共同体两个维度进行考察:一方面探寻作者和出版商采用哪些策略,试图对文本施加预设的阅读效果,也就是文本如何引导被预设的阅读;另一方面关注读者的实际阅读,以及有着相同阅读风格和阐释策略的“阅读共同体”的建构。 本文选取张恨水《八十一梦》作为典型文本进行分析,意在窥测这一群体的写作策略与运作机制。《八十一梦》是张恨水作品中受关注较多的一部,它表面写的是叙述者“我”的梦境,实则拿历史与小说中的人物和典故作游戏笔墨,在时空的错乱颠倒中讽刺现实人生。学界将《八十一梦》称之为“抗战小说”、“社会讽刺小说”[1]、“社会讽刺想象小说”[2]或“国计民生的忧患情绪凝结成的杰出的书”[3];或视《八十一梦》为张恨水皈依现实主义的标志[4],完成了他实现章回小说体制现代化的文学使命[2];或与老舍《猫城记》、沈从文《阿丽思中国游记》、张天翼《鬼土日记》相提并论而称之为中国现代幻设型讽刺小说,将幻设的“滑稽”上升到了现实的“讽刺”[5];或名之为奇遇小说,指出这几部小说有强烈的戏谑效果和夸张的闹剧情景[6][7]。这些评论大多将《八十一梦》视为张恨水全新转变的标志,是其创作的又一高峰。而实际上,《八十一梦》的主题与艺术手法在张恨水的创作及中国近现代小说中并非独具一格,有论者注意到了《八十一梦》和张恨水早期作品《真假宝玉》的相似,根源来自于对《红楼梦》的继承[8]。有研究者认为《八十一梦》承晚清拟旧小说、鲁迅《故事新编》传统,与上海《万象》《春秋》等报刊上的“故事新编体”、耿小的《新云山雾沼》等作品一起形成了40年代讽刺小说的繁荣[9]。也有学者指出《八十一梦》应属张恨水小说的游戏笔墨,有“辞气浮露”等过于露骨的问题,人物类型化的单一倾向造成了小说深度不足等缺陷[10]。 无论是将《八十一梦》视为主题、艺术全新变革的成功之作,还是注重发掘其与中国小说传统的继承关系,上述成果大多忽视了《八十一梦》的重要写作策略——戏仿。张恨水对戏仿策略的运用相当纯熟,主要戏仿作品有《真假宝玉》、《小说迷魂游地府记》(1919),《新斩鬼传》(1926),《八十一梦》(1939)。戏仿贯穿了张恨水创作的各个阶段,《八十一梦》是其集大成之作。综观鸳鸯蝴蝶派群体的写作策略,戏仿一直是常用的话语方式之一。在鸳鸯蝴蝶派的文学实践中,自民初一直到40年代,无论是诙谐讽世的游戏文章,还是热闹搞笑的滑稽小说,抑或是对新文学群体的冷嘲热讽,随处可见戏仿策略的运用。无独有偶,就在《八十一梦》连载于重庆之际,平襟亚等人的“故事新编体”戏仿小说也在上海引起了读者极大的兴趣。通过对《八十一梦》戏仿写作策略的分析,可以探究以张恨水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如何运用戏仿手法,这种文学类型如何被生产出来,读者的阅读方式又有哪些特殊之处。也就是说,要探寻戏仿的话语策略背后折射了何种共享的文化趣味,让拥有共同文学记忆和趣味的戏仿作者和读者群体成为一个阅读共同体,从而使得这种文学生产机制和阅读方式绵延不辍。 一、双重文本:源文本与戏仿文本 《八十一梦》于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连载于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新民报》是一份小型报纸,每期4版(极少几期为6版)。副刊《最后关头》在第4版,占该版近一半篇幅。《新民报》的办报立场是注重趣味,时人称其有两个特点:第一是标题的别出心裁,但因求别致过甚,有时近乎轻佻,或与新闻本意相反;第二是趋重趣味,有时玩笑过度[11]。张恨水是《最后关头》的主编,在发刊词《这一关》中称自己“在这《最后关头》来作一个守卒。任务,自然是呐喊!”虽然他为抗战“呐喊”的声音“绝对是热烈的,雄壮的,愤慨的”[12],但他为副刊写的随笔文章,无论是出入上下古今掌故,还是纵论抗战形势,基本上都是“趣味浓深”的,文字短小活泼,说理轻松诙谐,和《新民报》的整体风格一致。 《八十一梦》同样注重趣味,张恨水自称:“发表于渝者,则略转笔锋,思有以排解后方人士之苦闷。夫苦闷之良剂,莫过于愉快。吾虽不能日言前方毙寇若干,然使人读之启齿一哂者,则尚优为之,于是吾乃有以取材于《儒林外史》与《西游》《封神》之间矣。”[13]很明显,排解后方人士的苦闷,让大家启齿一笑是其重要的写作动机。戏仿是戏仿者对源文本进行改变语境的挪用、滑稽模仿,以旧瓶装新酒或新瓶装旧酒,以旧凑新,权且利用。不同于后现代主义恶搞式的价值虚无立场,《八十一梦》的戏仿在戏谑中有批判现实的维度。戏仿至少包括两个文本世界——戏仿者的文本世界和被戏仿者的文本世界[14]39,《八十一梦》包含了作为源文本的被戏仿者的文本世界——经典文学作品、历史人物等,以及戏仿者的文本世界——大后方的世相、现实中的各色人物等。 作为戏仿者,张恨水的姿态与意图决定了这两个文本世界如何呈现。无论是对被戏仿的文本世界,还是戏仿者的文本世界,张恨水在《八十一梦》中都表现出了一种暧昧与复杂,作品的趣味化追求相对多元,既非纯然的庄言宏论,也非一味的滑稽戏谑。有论者谈及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与文化,认为有两种笑声的叠加:空洞的笑与戏谑的笑。大众文化所代表的“空洞的笑”之外,80年代的王朔、90年代的王小波、新世纪十年的韩寒,他们是“戏谑美学”不同阶段的代表,呈现的是戏谑的反抗[15]。虽然时代语境有所变化,但这两种笑声在《八十一梦》的时代甚至更早,就在鸳鸯蝴蝶派那里出现了。《八十一梦》同时充斥着这两种笑声,其背后是张恨水对源文本和戏仿文本世界的立场与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