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4)04-0058-10 在此前的现代文学史著作中,黄药眠为研究者所青睐的小说作品,是其小说集《暗影》①中的短篇小说《陈国瑞先生的一群》。该作品最初发表于1939年2月18日重庆出版的《抗战文艺》第3卷第9、10期合刊上,主要描绘了抗战爆发之后,以陈国瑞为代表的国民党官员表面高谈抗战,实则醉生梦死、虚伪堕落的生活画面。据此,王瑶、唐弢、严家炎、钱理群、朱栋霖等文学史家,主要将其归入抗战时期以张天翼《速写三篇》为代表的讽刺小说序列,着重肯定它在“塑造反面人物形象”、“揭发抗战痼疾”、“侧重道德虚伪性的揭发”②等方面的特色。迄今为止,这也是学界对黄药眠的小说创作成绩的主要定论。 然而,从抗战爆发至新中国建立之前,除了以国统区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小说集《暗影》外,黄药眠还出版了另一部小说集《再见》③以及其他几篇未入集的短篇小说。这些篇章,在创作视野、思想主题方面,都比《暗影》集中的作品更为开阔,其表现手法也更为丰富和圆熟。尤其是小说集《再见》中的短篇小说《李宝三》,更是此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本文拟从《李宝三》入手,试图探讨这篇长期被现代文学研究者忽略的小说所具有的文学史价值,从一个侧面呈现抗战以来黄药眠小说创作的丰富性及其历史意义④。 小说《李宝三》约二万二千字,最初发表在1944年3月10日重庆出版的《文艺杂志》第3卷第3期,篇末标有“一九四三,十,七日脱稿”字样。作品以粤东韩江上游的人民去南洋谋生为背景,讲述了归来“番客”⑤李宝三由风光无限到穷困潦倒直至死亡的故事。 小说原文共7节。第一节写李宝三从南洋回到家乡附城,穿着时髦,出手阔绰,成为受李氏族人尊敬、爱戴的番客。然而,不到半年,他的手头渐渐拮据,乃至无力置办过冬的保暖衣物。小说第二节借由另一位番客熊致祥之口,讲述了李宝三在南洋做工的种种经历。小说第三节则写李宝三的老婆病死了,他想去赌一份棺材本回来,可是赌输了,只能将老婆草草下葬。自此,李宝三的底细暴露了,成了族人眼中的“流氓赌棍”。小说的第四、第五节展现了作为小工和厨师的李宝三在生活中的诸多面向:他不仅深知各位熟客的性格脾气,而且能做中西菜点,使得小饭馆生意兴隆;他同情穷苦人,总是或明或暗地给乞丐们一点剩余的饭菜;他略通中医药知识,用干牛粪医好了一位外乡老婆婆的单烧症,从此成了穷人们的免费医药顾问;凡此等等。小说的第五节则写李宝三不惧人言,与一个被乡人视为“发花癫”的陌生女子恋爱、结婚,并高调享受“自由恋爱”的幸福生活。小说的第六、第七节则叙述了李宝三的再次沉沦及其最终结局:李宝三的第二个老婆不到一年也病死了,他意志消沉,再次堕入好赌的生活,乃至搬去跟叫花子们同住,每天半夜出去偷菜偷鱼卖钱度日;然而不久,他忽然消失了,三个月后,当他爬回家试图将仅剩的两间房子转让给道先叔(李道先)的时候,却受到了道先叔等人的辱骂和驱赶;第三天,李宝三被发现死在了他第二任老婆的坟上。小说的最后以小吃店的食客怀念李宝三所炒牛肉的“又脆又嫩”结束。 对于该篇小说,黄药眠自称“是写我们家乡的所听所闻”⑥。换言之,这是一篇忠实于作者家乡生活的乡土文学作品。在黄药眠写作《李宝三》的同一年,上官筝(关永吉)在《揭起乡土文学之旗》一文中就指出:“作家忠实于自己的生活,并认识了自己的生活,且能把握了自己民族的性格与特质,而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就是‘乡土文学’。”而鲁迅那篇“典型了中国国民的性格”且“更明确的显示了中国的社会”的《阿Q正传》,正是“乡土文学”的杰出作品⑦。可以说,后来的“乡土文学”作家,在鲁迅《阿Q正传》的启发下,创造了一系列阿Q式的形象,如许钦文《鼻涕阿二》中至死都遭人歧视的鼻涕阿二,彭家煌《陈四爹的牛》中被人霸占了老婆和家产的猪三哈(周涵海),台静农《天二哥》中借着酒意欺负弱小的天二哥,王鲁彦《阿长贼骨头》中的惯偷阿长,王任叔《疲惫者》中因遭人诬告而沦为乞丐的帮工运秧,等等。这些人物的身份、经历和命运,都在一定程度上与阿Q相似,以至于张天翼认为:“我们中国现在的许多作品,是在重写着《阿Q正传》。”⑧ 就小说所写主人公兴衰浮沉的过程来看,李宝三这个人物形象,实与鲁迅的阿Q原型颇多渊源。首先,主人公原本都身份低微且穷困不堪:阿Q是浙江绍兴农村一个无固定职业的无产者,平时靠打零工过活;李宝三则本是广东韩江上游地区的一个乡下摊贩,每天挑着篮子卖麦芽糖为生。其次,从主人公的经历来看,他们都一度成为当地的“名人”:阿Q进了趟城,回来后发达了,一度因手头有丝绸杂货成为未庄人关注的焦点;而李宝三去了南洋,回来后变阔绰了,更因整天出去“办事”,成为大家尊敬的“番客”。再次,他们发迹的过程都不大光彩,最终再次潦倒:阿Q到城里去做贼发了财,而李宝三则从南洋借了一笔钱跑回来;由于后来都暴露了底细,从而都为当地人所冷落、提防。又次,他们潦倒、死亡的原因也颇为相似:阿Q是被极有可能的“本家”赵秀才所举报,说他参与洗劫赵家,因而被县衙抓捕并枪毙了;而李宝三的偷菜偷鱼则极有可能被同族的李道先父子所告发,甚或由此遭遇牢狱之灾,最后潦倒而亡。 不惟如此,小说《李宝三》借助主人公兴衰浮沉的过程,展现了粤东乡土社会的众生相。无论是绅士、文人、土学者,还是普通乡下人,小说通过描述他们对待有钱番客的眼光、态度和言行,揭示了城乡大众拜金、势利的心理。番客熊致祥在C城的大街上一走过,“在他后面就有不少的人闪着羡慕的眼睛……连在学校里读书的少女们有时也不免回过头来对这个财神投视一瞥多情的眼睛。”而其中最为突出的当属绅士们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