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注周作人的早年生平时,科举经历作为一条潜在的重要线索,与他的文学活动参照后会照亮后者的意义①。少年周作人的兴趣爱好可谓广泛:他喜爱乡间美景、民间饮食,爱好莳花种草,也着迷于书房清玩,这些在他的日记可以清楚看到。而就在这一系列多姿多彩活动的同时,他也在为科举考试进行着准备。但即便他在举业上再用功,应试也从未成为他真正倾心的生命重点。因此,两种差异明显的叙述色调在他日记中交替出现:一是记录准备科举考试的具体进程,从中不难看到作者正在承受的心理压力;二是对乡居生活细节的生动展现,此部分着墨更多。他不厌其细地描绘令自己兴味盎然的乡居时光,显然这才是他的爱好所在。前往南京求学前的十六七年的生活,对他的漫长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对其审美模式的定型留下了显明烙印。而这一时期周作人对乡间风景的观察鉴赏与诗文吟咏,则对他的文学观念和散文文体有着塑造之功。 周作人的风景观念颇为新颖:他认为“吾乡”风景才是天下美景的参照系,他乡的山水佳绝地,不过是与家乡风景略具可比性而已。他少年时即反复称颂故乡风景如画,赞叹“乡间风景,真不殊桃源矣”②,即便是天下闻名的西湖“亦只如吾乡之南镇而已”③。在他的乡居日记里,对于家乡风景的描写相当引人注目:他曾用诗与文两种文体描摹过会稽“揽鉴湖八百里”④的山水之美,而他的观察风景既细心、角度也够特别。有意思的是,他有心栽花的旧诗写作虽未如期结出硕果,却蕴含着日后重要的文学观念——“生活之艺术”的萌芽形态;而他无心插柳的风景片断,又让他的日记成为耐人咀嚼的现代散文“前文本”。本文将从周作人日记中的风景描写入手,探讨他早年的诗文写作与日后的文学观念、文体之间的关联。 一、“乡间风景,真不殊桃源矣” 周作人居杭期间去过西湖,但当天日记中只记了一句话⑤。后来当他每次再提西湖时,景色本身都不是目的。他要么是由眼前的家乡风景衍生出联想⑥,要么是对与西湖有关的民俗产生再追述的兴趣⑦,或者是从典籍中来想象西子湖的水光潋滟与山色空濛⑧。同样,对于绍兴遐迩闻名的名胜兰亭他也只在日记中一笔带过⑨,日后通过典籍阅读的方式再做精神游历。对待名满天下的胜景,周作人的态度是一种保持距离的观照。 相比较而言,绍兴本地的名胜像娱园、赵园、大善寺、开元寺、应天塔、张神殿、曲池等名头远没那么响亮,它们分布在绍兴的大街小巷,是寻常人家的街坊邻居。与其说它们是名胜景点,不如说是与民间生活无法分割的文化与民俗。例如正月去开元寺罗汉堂数罗汉是绍兴人过年的一项习俗,鲁迅和周作人都去那里数过罗汉⑩。由于这类名胜古迹与家乡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联,周作人无论在当时的日记还是以后的散文中,都对它们投注了特别的重视。由此可见,周作人的风景鉴赏并非从风景本身或是它的名声为出发点,而是用自己的眼光去做出与众人不一样的发现。 认同日常生活中的名胜、在寻常中发现风景,使周作人从独特的个人兴味出发,寻找家乡风景的妙绝。而最令其陶醉的,是“景”与“人”紧密无间的形态。游人与在地者因身份不同、与风景的关系也存在着紧张与松弛的差异:游人与风景之间有着无法尽消的隔膜感,在地者才能真正自在地饱览秀色。周作人风景观察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以生长于斯的越郡少年身份、同时更用游人的鉴赏目光,寻觅并体悟那些与生活贴合最切的风景,赞叹那些在旁人看来普通到不值一提的日常景象。例如他认为最寻常的田间之景自有一番心旷神怡之妙:他欣赏“稻细如秧”的“翠绿可爱”(11),为“四岸菜花,色黄如金”而“纵观久之,怡然自得”(12),赞叹农人“着蓑笠立岸旁罾鱼”的图景“真是一幅画图”(13)。发现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风景成为他的乐趣。怀抱着一份对于家乡风景隐藏的自豪,少年周作人延伸着感悟的触角,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处均变成春醪般可供小口啜饮的美景。对很多人来说因频繁接触而审美疲劳的景象,在他那里则始终保持着持久的新鲜度。如行舟中他能品鉴水乡中人或许早就视而不见的“水天一色,浪纹如谷”(14);“在园中闲玩”时能听见“山蝉鸣丛篠中”、“嘒然幽远”的声响,并由此形成有关“夏日园林景致”的典型体验(15)。甚至一阵小雨后“天色蔚蓝可玩”亦能令其欣然(16),从最常见的天象变幻中细心体悟其间的愉悦之美。当他发出“乡间风景,真不殊桃源矣”(17)的赞叹时,我们会发现这其中既包含对乡邦故土的特别情感,更有因别具慧眼而另辟一片洞天的喜悦:越郡因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而使风景的要素咸备目前,生活其间的人无须费力寻访那些与生活隔绝太远的名胜古迹,甚至无须离开当下当地,只需耐心体悟一草一木、一花一虫之妙,便能找到极具亲切感的风景之趣。 需要注意的是,饱览风景的机会往往与绍兴的扫墓习俗息息相关。与人们印象中只有清明扫墓的风俗不同,绍兴民间扫墓活动一年中有三次:分别在正月、清明和十月。其中“越俗正月祭祖,名拜坟岁”(18);清明前后的上坟最为隆重:“大备船筵鼓乐,男女儿孙尽室赴墓,近宗晚眷助祭罗拜,称谓‘上坟市’”(19);十月祭墓也叫“送寒衣”,只“数人而已”(20)。周作人日记中提及的上坟地点有调马场、乌石头、木栅、梅里尖、小皋步、小南山、圭山、了山、秋湖、龙君庄、俞家舍、富盛、鲁圩等多处,遍布绍兴乡间。在跟随族人长辈频繁习演当地民俗的过程中,周作人有了充分观察不同季节乡间美景的机会。拜坟地点乘舟来回要耗费大半天(21),下舟后还要坐轿,但却认为每到扫墓时节,虽“仆仆数日,从事于虚无,然水色山光,足偿劳苦,亦不苦也”(22)。因为一路上如画图般徐徐展开的景色令人目不暇接,乡间的清绝山水更使他的景物感兴源源不绝。周作人在日记中频繁记录了从己亥至辛丑两年间的拜坟岁经历,而他日后的文学成绩也证明这一时期的观察与写作训练,对其审美感受与文体选择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