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小说”的小说 单从名字看,《呼兰河传》就“不像”小说。按照虽无明文,但彼此心领神会的“潜规则”,“传”的主体应该是人,是有值得“传”扬之处的非凡之人。为一个叫“呼兰河”的小城作“传”,一看就有点“那个”。再往下,我们会发现中心人物、主要线索、核心情节、矛盾冲突之类的“小说要素”,在《呼兰河传》里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最后,细心的人们还可能会发现:这部小说,怎么把那么多人物,都撂在“尾声”里,就“香港完稿”了呢? 越看越像是“乱写”。随处可见不规范——不符合语法规范的词语、句子、段落,乃至标点符号。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文字加上括号呢?难道括号里的内容都是不必要的吗?不必要,为什么不直接删掉呢?以中学语文的标准看,《呼兰河传》完全“要不得”。 但,——问题恰如茅盾所说: 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① 确实。包括茅盾在内,不少作者的小说无论怎么看都是小说。完整的构思,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清晰的时代背景,贯穿始终的矛盾线索……凡是教科书所要求的“小说要素”,每一样都不缺。但无论怎么读,却又都不是小说,最终只能在忍无可忍中被抛在一边,“这算什么小说?!”而萧红这“不像小说”的小说,却牢牢地抓紧着读者,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踏入呼兰小城,为萧红亮丽的童年后花园而雀跃,而欣喜;为小团圆媳妇的遭遇而愤怒,而战栗;为冯歪嘴子两个儿子的命运而揪心……就连那愚昧至极的跳大神的鼓声和歌声引出的萧红式感叹,也会长久地萦绕在我们心上:“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似,为什么这么悲凉?”“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② “不像小说”,却又比普通的小说更能抓住读者,难道不正是小说艺术的魅力之所在?小说家的使命,不就体现在大部分作者和读者熟悉的写作模式,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吗?教科书的“小说要素”论,只能在面对作为一“物”摆在我们面前的作品时,帮助我们搞清楚一部作品“有什么”,但却不可能说清楚小说“是什么”,更不可能指导或帮助我们“写出”一部作品。文学创作不同于工业产品的规模化生产之处,就在于它总是以尽可能突破,而不是尽可能精确而忠实地复制既有模式为目标。艺术之为艺术,就在于它既不能从固定的前提或模式中推衍出来,也不能通过事后的归纳与枚举而将其固定为后来者的前提或模式。 萧红曾经说过: 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象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③ “不像小说”的《呼兰河传》,正是以写“各式各样的小说”为目标的萧红实践自己的“小说学”,创造只属于自己的标记性风格的一次成功的艺术冒险。 萧红之为萧红,《呼兰河传》之为《呼兰河传》,就在于作者并没有任何既定的“创新方案”。萧红把一切都交给了“写作”,交给了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的“写作”。直到最后的《尾声》里,她仍然在琢磨自己笔下的人物,沉思着他们的命运。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质言之,不仅动笔之初没有“成熟的构思”,就连结尾,萧红也没有留下什么“明确的结局”。这个结尾,不是诸如意味深长的暗示之类的结尾,而是承认“这一些不能想象了”,明确宣告自己“不知”的结尾。《呼兰河传》的“写作”因此而才是真正的艺术冒险,一次不知要到哪里去,最后到了哪里的冒险。 《呼兰河传》之所以“不像小说”,根源就在于这种既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写什么,又不明白究竟写出了什么的“写法”。人物塑造、情节安排、语言艺术等的“不像小说”,只是这种“写法”的结果。小说主题的暧昧与复杂,同样源于这种“写法”。 “画出”,而非“写出来” 就此而言,茅盾对《呼兰河传》的赞誉,实际上是从作为结果的作品出发,而没有深入触摸到萧红的“写法”。如果不考虑感情因素的话,“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这个说法,本身就含有歧义。叙事诗是时间艺术,媒介是文字。风俗画是空间艺术,媒介是色彩。歌谣是抒情艺术,表现媒介是声音。茅盾真正的意思是:《呼兰河传》,是一部比一般的小说更胜一筹的小说,因为它除了一般小说的“小说要素”之外,还充满了风俗画的生活画面感,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诗、画、歌谣都是附着在小说上,补充、强化和提高小说艺术感染力的附属特征。 在《呼兰河传》已经写成,我们已经面对着“这部小说”的时候,这种观察问题的角度和思路的有效性和正当性都不容置疑。茅盾的敏锐的艺术感受能力,也足以让上述印象成为至今仍不容轻易撼动的奠基石。但在萧红面前只有一堆可以任意书写的空白稿纸,《呼兰河传》——甚至连这个名字也可以是另一个——将会是什么样子、将会写到哪些人、要表达什么“主题思想”等等问题都还是一片混沌,唯一的实在就只有想要写的冲动和无数朦胧而含混的童年印象的情形下,仅仅是事后的透视和分析,显然就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