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迫切需要走向创造性的高端,给出可以被人类普遍分享的礼物或价值观。无论当下的中国社会多么充满矛盾,但文化想象与创造的活力在任何时代都不可缺少。中国在“技术”与“技艺”的层面上,在混杂之中,已经充分现代化了,但却一直无法进入“道艺”的创造性层面。我们要以长时段的目光来观照这个时代,现时代的我们要与传统灿烂的文化同行,与无尽的未来同行,必须首先在哲学、艺术、文学与伦理正义的各个方面抵达绝对,然后教化社会与政治。 中国文化的现代性一直没有完成,现代汉语尚未成熟,除非我们创造出“无维度”的星云(还不是“星座”),而且以无维度与无限性的天空为基座! 这个基座,从海子诗歌以来所梦想的诗性的基座,将一直保持为:无维度。 那么,如何让“无维度”到来?如何让“无维度”在各个领域生成出来? 一、无维度的哲学与余让的元伦理 首先,何谓“无维度”(Non-dimension)?在哲学上我们要给出一个远景式的观望。 “无维度”不可能成为思考的对象,它既是无限性的,也是绝对先在性的,只能是远景式的观望,或绝对被动性的感应,但可以借用形式显示的方式,暗示性地指向,如同老子《道德经》入道的涤除玄览的方式。 “无维度”,顾名思义,就是没有维度,是“无”之维度,是让空无一直保持为空无的,但又不陷入空无。我们生活的人类世界是三维或四维的,由点构成的线是一维的,平面是二维的,立体是三维的,第四维的投影改变三维的结构性。但无维度,在维度之前,是前维度的,一直保持为混沌的,仅仅是端倪与征兆,而且时间的瞬间性又在其间不断生成,如同梦幻状态。重要的是要在“混沌”与“一维”之间打开一个虚薄的“层面”(不断虚化,因而并不构成一个维面),在视觉的感知上,它要凸显的是空无,但又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让这个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无有着无限的潜能在其间酝酿,但这些潜能又要一直保持虚化,好像没有什么。 “无维度”,如同雅克·德里达与吉尔·德勒兹的哲学所启发的,有着两个需要虚化的“交界面”:一个是保持混沌的同时生成出一个虚位的余地场域,如同柏拉图的虚位(chora)有着梦幻一样摇曳的场所,这构成创造性想象的来源,是不可记忆的早先;另一个是有着弥赛亚拯救的绝对正义的“准一维”(“即使世界毁灭,也要让正义实现”的绝对律令)的未来,一直有着可能性。而这个看似并不存在的虚薄层面的展开,是二者“之间”的不断拉伸,是庄子所说的“游刃有余”空间的打开。但西方当代哲学无法在二者之间建立内在关联,而且无法打开伸缩性的余地,要么陷入荒漠中的荒漠,要么陷入虚拟网络世界的幻象。而无维度的重新生成,有着自然性的参照,就如同在夜空中自由游弋的云,在消逝中生成,不断变异,暗示无限,如同策兰所言:“以无维度逆转的目光看,天空也是深渊。” 以庄子“庖丁解牛”的道艺和“唯道集虚”的心斋为例,可以启发我们思考无维度的“神遇”和“集虚”方式。庖丁解牛的奥义在于:一方面,是“以无厚入有间”,把宰牛的刀压缩到最薄,“无厚”乃是如同没有厚度一般,仅仅只有“准一维性”,另一方面,“恢恢乎”游刃必有余地,则是“无限放大”那些关节之间的间距,劈开大耶谷与疏导大窍款,让之间的“空虚”更为宏大,这样,才可能打开游刃有余的“余地”场域,在其间游戏。“心斋”也是如此:在“有维度”的三重倾听——“听之以耳——听之以心——听之以气”的方式之后,则是逆觉进入“无维度”的集虚,即“唯道集虚——虚者心斋——虚室生白”,是让虚白的虚室无限生成或涌现,但又有着鬼神来舍的吉祥止止。 之所以要想象无维度这个并不存在的“虚托邦”(chora-topia)或余地场域,在于中国文化当下有着同归于尽而没有余地的可能后果,因此我们这里的思考绝非向壁虚构,而是最为彻底地触及到当前社会的根本处境与危机,这就更需要彼此的让予,只有不断给出“让”的礼物,让“让”不断来临,同时把“礼物”让与出来而不求回报,才有余地,才有无维度的生成。无维度有着最为基本的伦理性要求:让与才有余地,要有余地,需要让与,从而形成余让的元伦理。中国未来的无维度也不同于传统,因为时代的困境不同,技术时代也带来了新的方式,自然与技术的关系将更为丰富与复杂。 与走向盛唐的梦想相通,中国文化在公元740年左右抵达高峰,乃是因为佛教进入中国被充分吸收,禅宗已经出现,中国文人有着根本的自觉,开始在思想、文学与艺术上,形成了以惠能弟子神会,以及王维、李白、孟浩然等人为核心的群落,因为有着佛道的根基,从而打开了无维度。 在这里,我们可以通过王维的一首诗来指明“无维度”的想象其实早就发生过了,这是中国文化创造性转化的基本方式。《鹿柴》一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第一个句子是无维度的暗示,空山并不见人,空山的空无性被打开,但有着人语的回响,但这里并没有对人及声音有所描绘,而是继续观照自然,这个自然是返回的夕照或折返的光线,进入树林的幽暗深处,而且照亮的是地面上的青苔,使树林显得更为幽暗了,青苔覆盖的石块或地面并非一维性的,青苔上的返照光线使之更为模糊,更为幽微。因此,这个返照的深林场域,在“空山”与“复照”之间,打开的是一个虚托邦,是一个虚薄化的场域,无维度与自然性在这里已经巧妙融合了。不仅仅王维的诗作如此,李白的很多诗作也是如此,著名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片月光投下的影子所暗示的白霜打开的在举头与低头之间那个无尽虚化的思乡空间,也是与“浮云游子意”相通的那种幽远的想象。中国文化在盛唐抵达伟大的创造性,在于其绝对的凝练(绝句与七律),以及佛道思想激发的空远之境。在我们这个时代,则要学习西方“从无创造”的空无敞开的创造性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