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探究滑稽著称的英国作家让·波尔(Jean Paul)曾幽默地说出了理论的尴尬:虽然每个作者都希望自己有效的定义,能够像鹰一样让附近的鸟类都消亡,但不管如何努力,他都不能预防所有敌对的定义。①这个描绘,可用来形容20世纪中国对崇高(英文通译Sublime,为表述方便,笔者正文皆取“崇高”的译法)的定义的起伏和变迁。 现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美学家朱光潜在1932年写就的名著《文艺心理学》中,形象地描绘了刚性美与柔性美的异同: 从前人有两句六言诗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这两句诗都只举出三个殊相,然而它们可以象征一切美。……比如说峻崖,悬瀑,狂风,暴雨,沉寂的夜或是无垠的沙漠,垓下哀歌的项羽或是横槊赋诗的曹操,你可以说着都是“骏马秋风冀北”式的美;比如说清风,皓月,暗香,疏影,青螺似的山光,媚眼似的湖水,葬花的林黛玉或是“侧帽饮水”的纳兰成德,你可以说这都是“杏花春雨江南”式的美。……前者是刚性美,后者是柔性美。② 他博采西方艺术中经典的例子,来论证二者之间的区别。比如,动的美和静的美,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米开朗基罗《摩西》《大卫》与达·芬奇《蒙娜·丽莎》等。然后,他开始像许多现代中国文学家一样,在中国的美学经典中寻找与这种美学结构观念对接的资源:阴与阳、李杜与孟韦、苏辛与温李、北派与南派、太极与少林等中国古典艺术门类中的对立统一体。由此,他引出西方文艺批评中的一对观念:Sublime和Grace。对于前者,他在汉语中找到了“雄浑”“劲健”“伟大”“崇高”“庄严”等意义勉强对应的词语,最后以“雄伟”译之。后者则以“幽美”“秀美”译之。如博雅的朱光潜指出的那样,“雄伟”与“秀美”之间的对立,源于英国的埃德蒙·柏克,康德和席勒继承和发扬了这种区分,使之成为德国古典美学中一个不断的传统。因此,朱光潜引证的西方诸家,皆是就如何区分和定义Sublime和Grace做文章。 迄今为止,熟悉中国现代美学观念演变和西学东渐的人大概都知道,从此前的王国维、蔡元培两位先生开始,就注意到了西方美学中Sublime和Grace这对概念。研读过康德、叔本华的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就提到了壮美和优美这两种不同的风格③。蔡元培先生也有过“妙美”与“刚大、至大”等区分④。中国后来的美学诸家,虽历史变幻,却大多延续了类似的分法:把阴柔之美视为崇高美之外的另一种美。比如,蔡仪在1947年出版的《新美学》中专辟一节论述了“雄伟的美和秀婉的美”: 秀婉的美感,是美的对象既引起我们的美感的愉快,又引起我们感性的快感和其他精神的愉快,于是全体说来,都是愉快的、一致的、调和的。而雄伟的美感,是美的对象一方面引起我们的美感的愉快,另一方面又引起我们感性的不快或其他精神的不快,于是全体说来,虽然是美感的愉快强烈,超过了那种不快,但在接受这刺激的时候,是拒抗的、混乱的、矛盾的。⑤ 宗白华在1960年代初关于康德思想的评述中,把Sublime译为崇高,他也认同上述分法: 人类在生活里常常会遭遇到惊心动魄、震撼胸怀的对象,或在大自然里,或在人生形象、社会形象里,它们所引起的美感是和“纯粹的美感”有共同之处——因同是在审美态度里所接受的对象——却更有大大不同之处。这就是它们往往突破了形势的美学结构,甚至恢恑谲怪。自然界里的狂风暴雨、飞沙走石,文学艺术里面如莎士比亚伟大悲剧里的场面、人物和剧情,是不能纳入纯美范畴的。这种我们大致可以列出的壮美(崇高)的现象,事实上在人生和文艺里比纯美的境界更多,对人生也更有意义。⑥……壮美的现象对于我们的想象力显示来得强暴,使我们震惊、失措、彷徨。然而,越是这样,越使我们感到壮美、崇高。⑦ 因翻译习惯的不同,他把Grace译释为纯美的境界。李泽厚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写就的《关于崇高与滑稽》一文中,也对崇高与优美进行了区分,并将崇高分为两类: ……事物有相对静止和绝对运动的两种不同状态,美的本质作为真与善的统一,也有着两种不同的状态。优美只是其中的一种,它在形式上表现为统一的成果。于此相反,崇高、滑稽作为美学范畴却表现为另一种状态,它们表现为形式上的矛盾、冲突、对抗、斗争。⑧ 当你面对崔巍的高山,无际的海洋;当你看到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或者是一片广漠无垠的沙漠……常常引起的是一种奋发兴起的情绪。同样,生活中的英雄事迹,无论是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或者是无声无息的平凡中的伟大,也能引起人们的高山仰止、力求奋发的崇高感受。在艺术中,一出动人心魄的悲剧,一曲慷慨激昂的乐章,常常令你热泪盈眶而又不生喜悦,这种崇高的美感与一般观花、赏月、忆弟、看云、读一首抒情短诗、看几幅山水小画那种宁静平和的美感,显然大不相同。⑨ 蒋孔阳上世纪80年代初期写的《论崇高》中,也有类似的分法: 当春风拂拂、柳絮轻飘的时候,我们来到野外,阳光灿烂,绿草如茵,碧波凝翠,我们完全被陶醉了,我们全身心都感到美。这种美是恬静的,舒适的,充满了愉快的。可是我们来到黄山的天都峰,或者泰山的南天门,那巍峨的山峰,陡峭的石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赞美山势的雄伟,惊叹造化的神功。这也是一种美,但它美得那样特别,那样充满了惊奇和痛苦,那样叫人骚动不安,那样令人激起心灵的震荡和慑服。为了区别与前面那种愉悦的美,一般把后者称为崇高。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