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黑色笔记本”(Black Notebooks)的前三卷在巨大的争议声中于德国出版。全部“黑色笔记本”将构成卷帙浩繁的《海德格尔全集》的最后八卷。完整出版后,这套全集将高达102卷,远超出康德、黑格尔或尼采全集的卷数。海德格尔,这位自诩为自赫拉克利特以来西方传统中最伟大的思想家,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仔细地规划了自己全部著作的出版顺序(不按年代排序),并将“黑色笔记本”选定为整套全集的终结部分。 “黑色笔记本”得名于海德格尔用于写作的以黑色封皮装订的笔记本。数十年来,作为海德格尔文字遗产的守护者,他的儿子赫尔曼(Hermann)和弗莱堡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冯·赫尔曼(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对这批著作的存在守口如瓶。个中缘由不难理解。因为这批著作揭示了海德格尔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对布尔什维克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和由英美等西方势力所代表的“世界犹太集团”的不光彩行为的会心沉迷。 关于海德格尔政治立场的丑闻当然不是什么新话题,至少可以追溯到1933年他被纳粹任命为弗莱堡大学校长时发表的就职演说。在演说中,海德格尔主张,为了德意志民族的历史命运,要牺牲大学的自治(一年后海德格尔辞去校长一职,但仍保留国家社会主义党的党籍至1945年)。后续关于海德格尔在多大程度上支持纳粹主义的争论,可以说开始于战后弗莱堡的“清除纳粹”诉讼程序。在鉴定报告中,海德格尔多年的朋友和同事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将他描述为一个虚无主义者,一个“间或能以一种秘密且非凡的方式击中哲学思想的核心”的非批判的神秘主义者。然而,雅斯贝尔斯还这样写道: 那些帮助国家社会主义掌权的人必须受到责问,这是绝对必要的。海德格尔是为数不多已这样做的教授之一……在我看来,海德格尔的思维方式在本质上是非自由的、专断的、不易交流的,这种思维方式在今天对教育的影响是灾难性的……当然,海德格尔并未识破国家社会主义领导者的所有真实的力量和目标……但他的言行方式却与国家社会主义的特征有某种亲缘性,这使他的过失便于理解。 海德格尔随即被开除出大学并被禁止从事教学活动,直到1951年他才被重新接纳并允许再次从事教学。 海德格尔对纳粹究竟抱有多大程度的同情,这种同情具有何种意义,关于这些问题新近的争论是由雨果·奥特(Hugo Ott)、维克多·法里阿斯(Victor Farias)、伊曼纽尔·法耶(Emmanuel Faye)等人的证据确凿的研究引发的。然而,海德格尔的信徒在每一次的回应中,都将这位哲学家的思想与他令人难堪的政治纠葛分而论之。正如雅斯贝尔斯指出的,这种策略从来没有彻底使人信服过。与已经发表的演讲和理论著述相比,“黑色笔记本”现在所提供的内容使我们能够走近海德格尔最隐秘的哲学思想,即这位哲学家隐居在他的黑森林滑雪小屋时所详细阐发的、内容广泛的“被遮蔽的学说”。 因此,与报道相反,“黑色笔记本”并非只是关于偶然的或不成熟的思想的纲要。相反地,从纯粹海德格尔式的“存在的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些笔记本总体上构成了对当代本质问题的持续性反思。因此,从这点上看,我们不再有充分的理由对海德格尔种族主义的倾向等闲视之,如乔纳森·雷(Jonathan Ree)最近所做的那样,宣称这位弗莱堡的哲人只是“那种常见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像劳伦斯(D.H.Lawrence)、艾略特(T.S.Eliot)、以斯拉·庞德(Ezra Pound)一样的文化反犹主义者”。德国记者托马斯·阿舍伊尔(Thomas Assheuer)则敏锐地指出: 承认海德格尔的反犹主义但仅仅是为了永久性地将反犹主义排除在他的哲学之外的解释把戏再也没有说服力了。“黑色笔记本”中反犹太人的敌意并不是后来产生的想法,恰恰相反,它构成了(海德格尔)哲学诊断的基础。 随着“黑色笔记本”的出版,现已成为不容置疑地清楚的一点是:对于非德意志民族——英国人、俄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特别是犹太人——的种族偏见处于海德格尔哲学工程的中心,因为这种偏见与他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就已经使用的、持续在20世纪30年代的演讲和研讨会上所津津乐道的“民族”概念是分不开的。海德格尔认为德意志民族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优越性,这支撑着他的以下政治见解:可以正当地以“存在的历史”之名迫害劣等民族。“黑色笔记本”的编辑彼得·特拉夫尼(Peter Trawny)在其小书《海德格尔与犹太世界阴谋论之谜》中也有力地论证了这一点。 在其晚年的重要文本之一《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7)中,当海德格尔不得不界定“存在”这一关键概念时,他写道:“存在者是否以及如何显现,上帝与诸神或历史与自然是否以及如何进入存在的澄明、是否以及如何在场和不在场,都不由人来决定。存在者的到来在于存在的命运。”这句话似乎表明,人类不可避免地依赖于某种莫可名状的、神秘的更高的力量。我们不可能知道人们如何去验证甚或评价这样的话语。在刚刚引用的这段话中,海德格尔忘了告诉我们,“诸神”是谁,他们是如何产生的,又如何对人类事务产生影响。海德格尔关于“人类”、“命运”和“存在的历史”的许多关键论断都回避了说明性的论证,而更多的是对我们必须被动服从的某种模糊的神性和超世俗力量之属性的飘渺揣测。就这方面而言,海德格尔晚年的思想非常明确地体现出对人类自主的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