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稚晖(1865—1953)于1930年代断言:“文学是胡说八道;哲学是调和现实;科学才是真情实话。”②轻视文学之情溢于言表。他甚至张狂地宣言“文学不死,大盗不止”。③把如此一位对文学大不敬的文学逆子与五四新文学联系起来,是否是对五四新文学乃至对文学的亵渎呢?他声称自己不愿也不配做“乌烟瘴气的文学家”,中国现代文学史自然可以把他排斥在外,绝大多数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研究者以及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都是这么做的。但是如果对新文学发生发展的理解不能忽略其内含的文言白话的转化、不能忽略新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双潮合一的关系,那么吴稚晖独有的语言形态无疑又是新文学画图中绚烂的一笔。而且,五四新文学如果不局限于文艺性作品,把说理性散文也纳入进来,那么吴稚晖那种嬉笑怒骂的文章,也不失为五四新文学花园中的奇葩。其实,吴稚晖还创作了长篇章回体小说《上下古今谈》、短篇小说《风水先生》等,也得到过时人的称赞。吴稚晖的文学观念、白话形态以及他小说的准荒诞性,为更宽广地描绘新文学的边界提供了可能。 一、“放屁”文章观 甲午中日战争中清政府的失败,引发了吴稚晖对科举考试的批评和对国家大事的关注。1895年他参与了康有为和梁启超发起的公车上书。1897年他与友人在北京拜见康有为时说,八股,我们可以自动不赴考;小脚,可以不缠;鸦片,可以相戒不染。因而得到康有为的狂赞。④1898年他在北京见到一班京官仍然日日钻门路、讲应酬、谋差谋阙、做八股文、写排律诗,仿佛如井底之蛙,毫不关心国家大事,由此质疑自己的人生道路。作为举人(吴于1891年中举),其正当道路是继续参加科举考试,中进士,点翰林,做帝王师,朝着官僚阶层发展。这次访京使他突然警醒:“情愿改业,做些小生意;不然就做人家的伙计;再不然就充当苦工,也是愿意的。不忍再取皇上的富贵了。”⑤拒绝参加科举考试,往往是晚清读书人觉醒的起点,意味着背离“学而优则仕”的传统道路。他拒绝科举考试的同时,他的文章观念也发生着突变。1925年,他回应罗家伦和陈西滢的叹息而写的《乱谈几句》中写道: 记得我三十岁以前,一落笔喜欢撑着些架子。应该四个字的地方,偏用三个字。应该做两句说的,偏并成一句。应该怎样,偏要那样,诸如此类的矫揉造作,吊诡炫弄。人家都说,你是常州人,应该接着恽子居的阳湖派,做他的后劲。这就隐隐要叫我做一个野蛮的文学家。我的确也努力过。⑥ 吴稚晖生于1865年,他说的“三十岁以前”就是1895年之前。吴稚晖能考上举人,年轻时自然致力于八股文的模拟与写作。因此他“每好有骨力说理圆足之文字”。⑦“气要盛,理要足,言不失之过火。历观行气之纵横,无逾犊山。说理之圆足,无逾望溪。立言之温厚,无逾京江。”⑧这样练成的八股文章观因读到张南庄的《何典》而顿时坍塌。他回忆: 可巧在小书摊上,翻看一本极平常的书,却触悟着一个“作文”的秘诀。这本书就叫做“岂有此理”。我止读他开头两句,即不曾看下去。然从此便打破了要做阳湖派古文家的迷梦,说话自由自在得多。不会屈我做那野蛮文学家,乃我生平之幸。他呢开头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⑨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粗俗平常的话蕴含着怀疑一切、否定一切的因子,仿佛哲人尼采的“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宣言。“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意味着从八股文以及阳湖派的古文束缚中解放出来,走向言从心出的文学实践。“假如有什么该说的话,自然爱说便说,何必有什么做文章的名词,存在心头呢?”⑩吴稚晖“放屁文章观”的核心是言说和写作的自由状态。这有点与五四新文学观完全相通。胡适提倡:“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一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11)郭沫若说诗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泻”出来的;鲁迅评《语丝》的文体“无所顾忌,任意而谈”;周作人评《语丝》文体只是“讲自己的话”。显而易见,五四新文学的开创者们文学观的中心点也是自由地说出个体想说的话。 但五四新文学的开创者们执著地认为,文学向外可以改良国民人性、向内可以抒写个人情志,而吴稚晖与此迥异,视文学为“雕虫小技”。1908年,吴稚晖在苏格兰君的《废除汉文议》《续废除汉文议》中以“本报案”的形式支持并发挥其观点。吴稚晖尖锐地提出“汉文文学博士。即可适用于野蛮事业之书记员”。(12)这也许是吴稚晖第一次把“文学”与“野蛮”两个词连接起来。这里的“野蛮”不含暴力的意思,而是指向“古代”“传统”“落后”“守旧”。吴稚晖把“文学”限定在“词章”之内,排除“笺经注史”,虽然与后来的“文学”范围不一定吻合,但是其轻视文学的态度却跃然纸上。(13) 其实,吴稚晖不是没有以文学改良国人种性的想法。他针对章太炎等人坚持汉文(包括汉语汉字)能保存种性的观点提出反驳: 若惟知保持中国人固有之种性。而不与世界配合。别成为新种性。岂非与进化之理正相反。故自今以后。如欲扩大文学之范围。先当废除代表单纯旧种性之文字。(旧种性者。本于文字外充溢于精神。)而后自由杂习他种文字之文学。以世界各种之良种性。合于我旧种性之良者。共成世界之新文学。以造世界之新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