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之后,众多“侨寓”青年涌入初立的新文坛,有关这个群体写作、阅读生活的呈现,一时间非常多见。鲁迅的小说《幸福的家庭》,就描写了一个青年作者,向壁虚构,为了捞几文稿费,要“硬写一篇题为“幸福的家庭”的小说的故事。作品的讽刺性,源于构思中的“幸福的家庭”与真实家庭场景的不断对照,而“硬写而不能”的过程,也暗中颠覆了小说开头预设的“幸福的写作”理念,即由这位青年作者说出的: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 鲁迅之外,叶圣陶、郁达夫、徐钦文、沈从文、胡也频、王鲁彦、彭家煌、丁玲、高长虹等相当多的作者,都尝试过类似题材的写作。在他们的笔下,往往会出现一个苦闷的青年作者,他处在幽闭的室内,挣扎于文字之中,想要完成一次创作,过程却充满了焦灼、怀疑和挫败,最终“硬写而不能”,或结果背离了初衷。这一形象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作为一个“现象”来看,不仅表达了一般性的创作焦虑,在一个新兴的文化消费市场上,在“个人的发现”这一命题渐趋空洞的背景中,早期新文学的某种内在危机也由此显现。①如何打破室内的封闭,化解“硬写”的焦虑,或许也就构成了新文学不断拓展、修正自身的一种内在动力。丁玲早期的文学尝试及完成于1931年小说《一天》,恰好为这一话题提供了可能的切入点。 在1920年代北京的“侨寓”青年中,丁玲也是很典型一个,她最初“独自住在一个名为通丰公寓的小房间里,如同当时的许多男子一样;什么正式大学也无从进去,只能在住处就读点书,出外时就学习欣赏北京一切的街景,无钱时习惯敷衍公寓里的主人”。②比起胡也频、沈从文等,她的创作活动开始得相对要晚,但写作与生活之间的纠葛关系,在她身上也有相当丰富的展现,对于青年作家生活的描述,在她早期作品中也占有相当比重,如1928年—1931年间的《仍然是烦恼着》《野草》《从夜晚到天亮》《年前的一天》《自杀日记》等。这些作品不少取材于作者的真实经历,与同类作品相仿,也展开于封闭的室内空间,“硬写”而不能的焦灼③、生存的“脱序”之感,以及文学生产与消费的怪圈,④同样困扰着她笔下的人物。当然,这些作品的写作已跨越了1920年代,空间也从北京转移到了上海。 1928年7月,丁玲、胡也频来到上海,租住在法租界一家楼上的亭子间里,重又操持起“室内的作者”的标准生活: 到了看定房子,当把由铺子里租来的一些木器陈列妥当时,两人就坐在“写信”。到应当吃饭时节,就动手把炉子米箱从网篮里取出来,很熟练的处置这一些东西。饭一吃完了,于是又坐在桌边再写那些永写不完的信。若或这不是写信,除了写信还有什么可写的或必须要那么忙着写的,那房东是想不透的。⑤ 在1928年的上海,虽然革命文学的浪潮已经掀起,丁玲、胡也频的转向也在逐步发生,但在最初的一两年里,他们仍然勉力于既往的文学“志业”,包括与沈从文创办“红黑”出版社,“室内作者”的烦恼也依然萦绕。1930年6月所作《年前的一天》,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小说主人公是一对卖文为生的情侣,丁玲、胡也频的影子隐约其中(女作者的名字叫“辛”,“约莫二十四岁的光景。微微有点粗野和倔强”。)它的情节也颇为琐碎,只是叙述了两个年轻人从早晨到晚上的生活,夹杂着缠绵的男女情爱,卖文生活的窘迫,以及关于写作和阅读的种种议论。整个叙事空间限于一室之内,虽然通篇洋溢着“苦中作乐”的情绪,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隐隐的焦灼感。这表现在女主人公内心情绪的起伏中:她对自己已往的创作感到不满,正在构思什么新的作品;卖文的艰难又让她觉得,自己与那些盲目劳苦的人们并无不同。厌倦的情绪,忍不住一次次升起:“她来回在心中说道:‘无论如何,我要丢弃这写作的事,趁在未死以前,干点更切实的事吧。’”⑥在丁玲的作品中,这样的内心活动具有特别的意味,它代表了一个“出神”的时刻,一个主体赎回自身的时刻。日常生活的连续性被突然中断,“我”跳脱了出来,一瞬间看到了文学幽闭的轮廓。 “丢弃这写作的事”“干点更切实的事吧”,这未尝不是丁玲自己的道白。对丁玲而言,文学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能满足内心的全部热情。踏入北京的公寓之前,从南到北的漂泊,让她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最激进的思想和人物,北京矫饰的文学氛围,一度也让她相当厌恶。 我恨北京!我恨死了北京!我恨北京的文人、诗人!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讲话,或者只像一个热情诗人的爱人或妻子,但我精神上苦痛极了。⑦ 比起一般的侨寓青年,她似乎有更远大的抱负和视野,在那些号称“作家”的大学生中,也能卓然独立,使得一切“辞令和观念”,“皆见得很平凡很小气”。⑧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写小说不是为了“救穷”,而只是在找不到“最切实用”的事业之时,一种暂时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⑨在写作之外,她本来可以另有成就:“我不相信,我除了写文章之外,就不能作别的事情。正因为丁玲是一个善于写文字的人,而又没有更多的人去写。所以我又觉得写下去,或者有一点小小的用处吧。”⑩1930年,经潘汉年介绍,她和胡也频加入了“左联”,胡也频全身心地投身于政治活动中,文学写作与革命工作之间的冲突、紧张,成为她同时期创作的《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的基本主题。在这篇表现青年作者于历史潮流变动中前进或颓退的小说中,若泉和子琳两人的不同选择,恰好代表了革命“志业”与文学“志业”的分离:对于小资产阶级青年文学生活的封闭性、循环性,若泉已有充分的觉悟,因而“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子琳则继续将自己关在亭子间里,一边抱怨读者和批评家的苛刻,又一边希望“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震惊这一时的文坛”。(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