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4)-04-0001-08 洪子诚认为,1949年后文学尽管存在“一体化”趋势,但其内部“事实上仍存在复杂的,多种文化成分、力量互相渗透、摩擦、调整、转换、冲突的情况”。[1]这是切合实情的判断。其实,“当代文学”的发生与形成,不仅是“新的人民的文艺”与其他异质“文学成分”(如“新文学”、鸳鸯蝴蝶派等)不断竞争、整合的结果,同时也是解放区文艺内部不同“力量”之间摩擦、冲突和妥协的产物。在此过程中,存在于1950—1951年间、数次引发文坛“波澜”的《光明日报》“文学评论”双周刊,就是一份具有典型意义的文学报刊个案。作为“社会权力及其斗争的一个重要论坛”[2],这份出身“华东系统”的报纸文学副刊,虽然最终被迫停刊,但它对“新现实主义”的理论探索与批评实践,为“新的人民的文艺”的自我建构留下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文学史档案和精神档案。 文艺界的“华东系统”是笔者尝试提出的概念。建国以后,功勋卓著的华东野战军领导人均得到中共中央妥善安排,但对华东出身的文人、领袖们就无暇细顾了。于是,在胡乔木、周扬等延安文人安排下,“华东文人”就未得到“慎重考虑”。当时中国作协重要职位几乎全部由延安文人“包办”,“华东文人”仅在华东(如上海、南京等地)有一定话事权。遗憾的是,文学史家都颇留意解放区文人与国统区文人之间的不平衡,但对解放区文人内部的不平衡则甚少考虑。其实,有权力者之间的斗争较之有权者/无权者之间的矛盾,更深地塑造着“当代文学”。尤其“华东文人”在两个层面上颇值得注意。其一,数量与质量均不容小觑。据统计,除去牺牲者与中途他去者外,至解放战争末期仍在华东的文人计有:夏征农、徐平羽、彭康、阿英、石西民、彭柏山、刘雪苇、朱定、王啸平、石言、黄源、赖少其、王淑明、吴强、茹志鹃、陈山、吕蒙、沈西蒙、胡考、菡子、许幸之等。他们在当时、后来都不乏优秀之作。其二,“华东文人”在文艺观念上与延安存在整体性差异。他们普遍没有延安经历,而新四军的领导作风(早期项英对“毛泽东思想”持有异议,后期陈毅则率性浪漫)及四面临战的险恶环境,又使延安式的“整风”“抢救”运动不能实现。从“工农兵文艺”看,新四军文艺工作毋宁存在“自由主义”作风。事实上,即使《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文简称《讲话》)公布以后,陈毅也未将“工农兵方向”规定为惟一方向,相反,他“要求文工团根据不同的对象,不同的情况,上演不同的作品”,也“鼓励作者有个人的创作性格、各自独有的表现方法”。[3]如此风气之下,“华东文人”中就很少有人把《讲话》看成不可违逆的“圣经”。他们的叙事诉求、审美追求以及对文学批评方法的理解,与延安文人存在“共识”,但更有差异。譬如,他们在题材上会兼顾知识分子,在内容上非常重视展示人性的深度冲突。可以说,不甚同于《讲话》的文艺观念、散漫独立的作风以及经年累积的战斗情谊,使“华东文人”无形中形成了某种松散的“圈子”。这一群体的不太如意的现实处境与有所疏离的文艺思想,构成了他们对“新的人民的文艺”的不同于延安文人的探求之路。 《光明日报》“文学评论”双周刊的创办,正是“华东文人”不利处境的直接反映。它的创办人王淑明(1902—1986),早年在“左联”就“担任宣传部长负责宣传部工作”[4],与鲁迅先生有所交往,和徐懋庸、周立波等共同主编《希望》半月刊。1938年与吴蔷结伴投奔新四军,担任皖南新四军总部教导总队主任,1939年任新四军江北干校政治主任教员,解放战争期间任山东大学文艺系、教育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他没有进入华东,而是取道山东到达北京。在四处都是延安文人的北京,他的境况便多少不是那么如意。对此,他曾如此自述: 我到北京来参加文艺工作,觉得行政职务太小,“名不见重于当时”,比起其他许多同志来,实在是“相形见绌”,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感。觉得组织上既对我不信任,不另加青睐,就只有靠自己搞出名堂来。办刊物,就是自找出路的一法。[5] 一个革命作家沐浴在新中国的阳光里,怎会有“斯人独憔悴”之感呢?延安文人就很少如此。韦君宜回忆:“我记得刚进城时,我和杨述在北平街头闲走,指着时装店和照相馆橱窗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我们就说:‘看吧!看看到底是这个腐败的城市能改造我们,还是我们能改造这个城市!’当时真是以新社会的代表者自居,信心十足的。”[6]不过,“信心”是建立在组织重用的基础上的。1949年,32岁的韦君宜无论资历还是才质,都堪称平平,但她接连出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国青年》总编辑、北京市委文委副书记等重要职位,当然意气风发。而此时已经47岁的王淑明,不能不倍感苦涩。以他的资深经历,以他的理论能力,担任一个类似《文艺报》副主编的职位并不为过,但实际上当时王淑明几乎没担任过像样的职务。据资料记载,“他先后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现代文学编辑部主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戏剧组组长。”[4]其实,这都是1951年以后的事情了(人文社1951年才成立),那么此前1949年、1950年王在何处谋职呢?现有史料都言之不详,估计只是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普通编辑。王自言“行政职务太小”,无疑是据实而论。当然,这种苦涩是“华东文人”自然而然的结果,另一位理论新秀竹可羽亦有类似遭际。怀才不遇的共同处境,促使他们“自找出路”,“文学评论”双周刊由此产生(1950年2月26日创刊)。 这决定了“文学评论”双周刊与当时其他党办刊物的不同。这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王淑明早年深受鲁迅影响,办刊之时已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文学观念。其二,王淑明既然有意“靠自己搞出名堂”来,那么这份副刊就必然会有意识地自异于众,它的“编辑哲学”也必会在国家意识形态之外另有所循。对此,王淑明在创刊号上略有表示:“作者写出文章来是为了给读者以教育”,“一篇批评文章发表了,他的意义,对读者来说,较之对作者个人,恐怕要更重要些。”①这段“编后”略似发刊词,看似平淡无奇,但有两点是异于众的。一是当时党报党刊无不开宗明义地表明自己作为政府宣传阵地、“遵循全国文协章程中所规定的我们的集团的任务”②的体制定位,而“文学评论”却在此之外大谈“读者”,其间区别微妙而又重要。二是“读者”到底指谁,编者并未明言。一般而言,1949年后“读者”与“群众”几乎同义,但从该刊动辄就刊登一两万字的理论文章看,其预设读者并非工农兵。由此不难推断,“文学评论”双周刊与其说是为“读者”服务,不如说是要借“群众”名义逾出党报党刊的边界而另行其事。事实是否如此呢?王淑明日后在检讨中交代说:“这刊物一开始,就具有同人的性质”,“我们几个人偶尔谈起,觉得当时的文艺批评的空气太沉寂,需要有一个刊物,来把它搅动一下。”[5]“同人”显然不合“时务”,故王淑明有意识地选择了民盟报纸《光明日报》,希望在体制“缝隙”中运作这份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