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和周扬的密切关系,当需要了解周扬情况的时候,总会想到张光年。张光年集中谈周扬的材料我看到的有两份,一份是“文革”开始不久,他成为“文艺黑线人物”受到迫害,“造反派”要他写的《我和周扬的关系》的“交代材料”(当时印发供“革命群众”批判);另一是90年代初的三次访谈,访谈整理稿收入李辉编著的《摇摆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深圳,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一书。下面注释的是“交代材料”。1967年我读到的这份材料就不完整,现有内容主要涉及1956年以后到1962年的部分。和当时大量的检讨、交代材料一样,思维逻辑、用语、对事情性质的归纳,都受制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和当事人的处境。虽然如此,它对某些事实的叙述,也提供了若干可以参考、也值得信赖的细节。因此,在《1956:百花时代》(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这本书里,我在谈及鸣放和反右时期的《文艺报》时,引用了其中的部分叙述。 下面,材料部分用楷体字,注释部分用宋体字以便区别。 我和周扬的关系(1969年12月9日) 张光年[注释1] ■1956年底右派大举进攻前,一天晚上,周扬在东总布胡同27号召开了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打算同丁、陈、冯等达成妥协进行肮脏的政治交易[注释2]。会上周(指周扬,下同)低声下气地检讨了1955年底对丁陈的批判,说他自己和刘白羽“有缺点”,有“简单化”。然后指着在场的丁、冯、刘白羽和他自己说:“作协的工作,反正总得我们几个人来搞(当时周兼任作协党组书记),大家把意见谈开了,问题就好解决。”因丁玲索价很高,这场交易没有谈成。1957年春天,周自己带头向党进攻,在作协编辑工作会议上大肆煽风点火,要求《文艺报》、《人民文学》大放毒草,说什么“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人民内部矛盾突出了,过去在阶级斗争中的方法不适用了,但我们还是习惯那一套,赶不上形势。”又说:“知道是毒草放了,不是错;把毒草当香花放了,不算大错。放出来要不要批评?不能说不批评,但也不必忙。在夹缝中奋斗,逼着我们进步。”[注释3]四月间的一个上午,他特为(原文如此——注释者)到编辑部来,督促文艺报放毒,说什么:“放也是错,不放更是大错,不如大放。”[注释4]这次他还要让《文艺报》找丁玲、冯雪峰、陈企霞等写文章。他对我和侯金镜等人说:“当前最大的政治是团结,从陈企霞到朱光潜,都要团结起来。”这是他要利用党的鸣放政策,利用《文艺报》的地盘,进行招降纳叛的勾当。我和侯金镜当时也右得厉害,便派编辑找丁、冯约稿。丁、冯拿架子,不肯写。我和侯带编辑杨志一同志亲自到颐和园,请她谈谈深入生活的问题,搞出了一篇访问记[注释5],这一方面是替丁玲涂脂抹粉,恢复名誉,另一方面,也是为周扬招降纳叛的阴谋服务,是十分可耻的。这些事情,同时也说明了周扬的右派立场。后来反右派,斗丁、陈,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注释1]张光年(1913—2002),湖北光化(今老河口)人。剧作家、诗人、文艺批评家。30年代参加抗日救亡文艺活动,40年代在延安、重庆、云南和华北解放区从事革命文艺工作。50年代后,先后担任《剧本》、《文艺报》、《人民文学》主编和中国作协的领导工作。著有《文艺辩论集》、《五月花》、《风雨文谈》、《光未然戏剧文选》等诗集和文集。他在当代撰写的批评文章,除使用张光年本名外,还用华夫、言直等笔名。 在谈论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时,张光年不应被忽略。他担任1956年到“文革”之前《文艺报》的主编,参与周扬署名的《文艺战线的一场大辩论》(1958)、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报告《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道路》(1960)、《人民日报》纪念《讲话》发表20周年社论《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1962)的写作。在批判胡风、批判右派和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文艺”的运动中,发表了不少有分量的文章①。 1949年以前,张光年以剧作家(著有《街头剧剧作集》)和诗人光未然(《五月的鲜花》、《黄河大合唱》、《阿细人的歌》的诗和词的作者)的身份为人知晓;1949年以后,他成了从事政策性理论批评的文学批评家。尽管也有《三门峡大合唱》等诗作发表,但此“大合唱”(三门峡)水准无法和彼“大合唱”(黄河)相提并论。五六十年代,如果没有基本文学史知识,要把《五月花》跟《文艺辩论集》两书的作者当成同一个人,还需要一点想象力②。他自己说,周扬对他很信任,“喜欢我的笔墨”,文章“总要让我‘理发’,在文字上帮他润色”;“这也让我倒霉了,长期地改文件,改报告,改社论,学会了字斟句酌,可自己的文风也变坏了”③。不过,在“十七年”中国作协领导层的几位批评家中,他“变坏”了的理论文字,总的来说,比林默涵、刘白羽、陈笑雨、陈荒煤、冯牧的略胜一筹,甚至也可以说好的不是一星半点。“……莎菲女士来到了延安。她换上了一身棉军服,改了一个名字叫陆萍。据说她已经成为共产党员了,可是她那娇生惯养、自私自利、善于欺骗人、耍弄人的残酷天性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肺病大概已经治好了,她的极端个人主义的毛病却发展到十分疯狂的地步”④——这些颇具匠心的叙述,在针对王实味、丁玲、艾青等的“再批判”的一组文章中,大概只有张天翼的《关于莎菲女士》可以媲美。最主要的是,在那个反右、批判修正主义成为主潮的时代,当周扬等试图对激进路线作“纠偏”,修复这一路线后遗症的时候,张光年善于以周密、有弹性的文字,在左顾右盼中表达这种政策转移的理论和现实依据。他执笔的《谁说“托尔斯泰没得用”?》、《题材问题》(《文艺报》专论)等文章,是这方面的代表作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