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K095 价值多元论与自由主义是英国思想史大家以赛亚·伯林思想的两大支柱。作为自由主义者,伯林强调自由在人类各种价值中具有优先性,当然他这里主要指的是“免于……”的“消极自由”;同时,作为价值多元论的鼓吹者,他又不同于维护普遍文明概念的一元论自由主义者,强调人类经验世界中并不存在唯一、完美并且普遍的终极价值,价值客观、多元且不可通约。而就“自由与多元”之间的关联,伯林的最初表态可见于《两种自由概念》(在1958年齐切里讲座教授就职讲演基础上写成)一文,他未加详证地点到:多元主义蕴含“消极的”自由标准。① 上述思想虽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提出,但或许是由于文章结集时间的滞后(《自由四论》初版于1969年),其广受学界关注则要等到70年代后期及80年代。而伴随着伯林思想的渐受关注,自由主义与价值多元论之间可能存在的内在紧张也日益凸显。既然价值是多元的,自由主义便只是众多相互平等的价值之一,那么,伯林又何以保证自由主义的优先地位?价值多元论与自由主义之间究竟是否存在着逻辑关联?如若不存在,价值多元论为何不能证成自由主义?如果存在,价值多元论又是如何证成自由主义的?20世纪80~90年代,上述难题很快成为伯林思想中最受关注也备受争议的热门话题。此后的30年间,不但以此为中心论题的论文与著作层出不穷,并且哪怕是在伯林已去世十多年后的今天,相关的讨论仍在继续。 一、质疑与回应 相比学界的热议,伯林本人对于“自由与多元”的关系问题,似乎从一开始就并未加以特别重视。他不仅从未对此进行过体系性的论证,而且,即便是后来仅有的几次简单陈述,也主要是为了回应学界提问而被动作出的。由此,要想考察这一思想难题,得先从来自理论外部的质疑开始。 一般认为,学界对“多元与自由”关联的质疑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但据笔者的阅读,其实早在1961年,列奥·施特劳斯就曾在一篇论述“相对主义”的论文中率先向伯林发难:“按照伯林的理解,若没有一个绝对根基,自由主义就无法生存,而若拥有一个绝对根基,自由主义也无法生存……伯林的表述是自由主义危机的标志性文献,此危机源于自由主义已抛弃了其绝对主义的根基……伯林希望在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之间找到一个不可能的立场。”②当然,施特劳斯还主要是在自由主义思想内部进行表述的,对二者关系更直接的质疑声,出现在80年代“价值多元论”思想走红以后。 1980年,美国学者罗伯特·科齐斯(Robert A.Kocis)撰文指出伯林思想的“逻辑瑕疵”:“在他有关人性的论述中率先暴露出来的这种冲突,很快使其理论产生了裂缝,致使他价值多元论的元伦理学说与其对自由实质性的道德支持互不相容。伯林面临着一个两难:要么理性主义者是对的,即我们能够发现最能保障人性的某种价值规则;要么伯林就无法坚称消极自由是一种比其他原则‘更真实、更人性化的理想’。”③紧接着,1984年,伯林的再传弟子、④哈佛大学教授米歇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在其编著的《自由主义及其批评者》一书的“导论”中说:“在伯林所假设的悲剧性的道德世界里,自由理想是否比其他竞争性的理想更少地受限于价值间最终的不可通约性?若是如此,自由理想的特权地位何在?而如果自由在道德上不具备优先地位,如果它只是众多价值之一种,那么,什么可以被用来支持自由主义?”⑤进入90年代,这种质疑声迅速蔓延。1993年,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的约翰·凯克斯(John Kekes)在《多元论的道德》一书中指出,伯林将“人类权利”(human rights)作为优先价值的做法,与罗尔斯的“正义”、德沃金的“平等”一样,导致了对价值多元论事实上的放弃;由于“价值多元论排除任何优先价值”,因此“自由主义和多元论不能并置一处”。⑥1994年,澳大利亚学者乔治·克劳德(George Crowder)在《政治研究》上发表《价值多元论与自由主义》一文指出:“价值多元论自身并不能给出支持自由主义的依据,事实上也给不出倾向其他某种特定的政治原则的理由。”⑦ 在上面的质疑者中,科齐斯与克劳德有幸得到了伯林的亲自作答。1983年,伯林在《答科齐斯》一文中反驳了科齐斯的指责,指出他的解释并不充分。⑧1994年,就在克劳德文章发表的同一期杂志上,伯林和伯纳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联合撰文否定了克劳德的批评,认为克劳德的解读过于抽象,有歪曲之嫌。⑨在上述回应中,伯林再次确认了自己1958年的观点,坚持对自由主义的合理辩护是与多元主义相容的,然而,由于伯林的回应不成体系且太过简短,克劳德事后依然认为“伯林和威廉姆斯丝毫没有表明这种辩护是可以由多元论产生出来的”。⑩事实上,伯林本人对于“自由与多元”关系的表述也的确是含糊而不确定的。就在回应克劳德的两年前(1991),伯林在接受伊朗哲学家贾汉贝格鲁(Ramin Jahanbegloo)采访时曾这样表态:“多元论和自由主义是互不相同甚至也互不交叉的两个概念。有各种不属多元论的自由主义理论。我既相信自由主义,也相信多元论,而这两者并没有逻辑上的关联。”(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