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位外国的学界朋友问我:“你是现实主义者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并不太好回答。换了国内有些学者,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但我的看法有所不同。略加思索后,我给了对方一个“既是又不是”的回答。这当然需要解释。之所以“是”,因为我相信力量或实力在国际关系中确实起着极重要的作用;之所以“不是”,是因我认为其他因素不是无足轻重的,甚至可能是相当重要的。这样一个不那么简单干脆的回答,其中隐含着许多潜台词。 我对所谓“国际关系三大理论”的说法一向不怎么认同。按这种说法,似乎“现实主义”、“自由主义”和“建构主义”已经把国际关系理论穷尽了。其影响之广,以至于造成了近年来颇为流行的一种文章写法,即不管什么论题,一上来就分别叙述“三大理论”的主要观点,分别列举一通,好像这便是理论了,或者这就是代表着懂理论了。其实,这种做法常常造成削足适履,把问题简单化,把理论公式化甚至教条化。正因如此,我不赞成动辄贴标签的做法,贴标签经常造成简单化,甚至造成误导。理论不应是静止的,“死”的;理论应是发展的,“活”的。现在的问题是,“三大理论”的教条化倾向已堪称严重。 在美国国际关系学界,还发展出所谓“进攻性现实主义”,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①它标新立异的精神,固然值得学习,然而约翰·米尔斯海默简单化的、大而化之的看法,怕也是登峰造极了。肯尼思·沃尔兹的《国际政治理论》,受到很多人推崇,自有道理,比如它颇具理论的严谨性和推理的严密性,但在我看来,它是静止的理论,无法看到发展和动态的变化。 理论应激发人们思考国际关系中的问题,而不应是被人们套用于现实中的问题,以致“在锤子看来所有东西都是钉子”。 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理论有较强的解释力。如在对外政策考虑中,行为者经常需要权衡利弊,对得失进行算计,是有利还是不利,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等等。这就属于极常见的现实主义的思维和做法。对于国家间力量对比的估计,经常性地影响着政策制定者对政策方案的取舍。 然而,国际政治中又有很多现象,是所谓的“现实主义”所解释不了的,这样的事例很多: 例一:现实主义就解释不了冷战的终结。当年有北约和华约两大军事同盟,当其中之一(北约)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怎么另一个(华约)就自行解散了呢?而且其主要前提居然就是一个空洞的、毫无保障的“北约绝不会向东扩展一寸”的承诺。沃尔兹生前,曾有一次来复旦讲学时,讨论到他的“胜利终结同盟”(victory kills alliante)的理论观点,听众中有人举出北约东扩和美日同盟强化的事实,以为反例。对此,沃氏很是“悲壮”地回答:现实主义没错,(指指自己)是这个现实主义者错了。这个回答,颇有“牺牲”我一人而捍卫现实主义理论的味道,然而这是矛盾的。 例二:在现实主义看来,国家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或者说都是根据自己的利益行事。问题在于,对同一件事,一国在此时认为不是自己的利益,而在彼时则可能认为是自己的利益。比如对于加入联合国问题,中国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认为这不是自己的利益,而到20世纪70年代初,就认为是自己的利益甚至是很重要的利益了。这样看来,利益是如何判定的,才是问题的关键。而正是在这里,观念的作用、身份定位、决策者个人的思想以及影响这种思想形成的经历,等等,就都成了需要认真研究的因素。然而这些问题,现实主义理论是解决不了的。 例三:在“现实主义”看来,国家都是权力最大化者。是否能如此定论?也是存疑的。有的时候,一个国家宁可牺牲自己的某些实际利益,也要与邻国保持某种在它看来是良性的关系,这就有异于权力最大化的做法。 例四:外交政策的考量是极为复杂的,存在着诸多因素,它们都介入了政策制订的过程。比如国际法和国际准则在很多时候得到遵守和重视,就表明存在着法律、道义的作用,国家并不总是使蛮力的。20世纪90年代,中美洲弹丸小国尼加拉瓜状告美国侵略。在国际法院判决尼加拉瓜胜诉后,美国也只能接受。这只是例子之一。可见,好恶、偏见、意识形态等都在国际关系中起着作用,甚至重要的作用,它们都不是可以忽略的,也不是现实主义可以涵盖的。 2014年3月,克里米亚通过公投“重归”俄罗斯。这事也不是套用“现实主义”便能说明白的。不理解、不明瞭克里米亚的历史,岂能明白克里米亚人的心理所向,又岂能明白克里米亚在俄罗斯心目中的份量和普京为何如此决断?!西方国家在此问题上判断和处置的失当,恰恰是因为不理解克里米亚对于俄罗斯的这种份量,以及乌克兰国家对于俄罗斯的重要性。当西方支持乌反政府力量把亚努科维奇赶下台后,本来就不牢固的平衡被打破了,政治力量的天平失衡了,乌反俄势力甚嚣尘上。这时,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断然出手了。俄的这种强势反弹,使整个乌克兰国家已经并将继续为此、为这种失衡付出代价。对于西方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此之故,历史和理论不可分。我们需要借助理论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和国际关系,激发我们的思考,同时又要不断地以历史和现实来衡量、审视、检验理论。当二者之间不一致,出现了异常或反例时,就正是理论得到新发展的契机。不难看到,失败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往往缘于脱离历史,自我循环打转,甚至成为一种游戏。 那么,中国能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作出何种贡献呢?这是一个需要我们深长思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