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是一种悠久而深厚的思想传统,旨在探寻以不同政治团体方式组织起来的人类彼此互动的行为及其后果,并且发掘驱动这些行为与后果的根本原因。这一思想传统发端于身处不同地域的诸多古圣先贤的思想片断或鸿篇巨著之中,并且在近代以来的政治思想家和国际关系学家那里得到了阐发和光大。因此,现实主义是一种追求对国际关系中经久不变的普遍现象加以说明或解释的理论,既跨越了漫长的历史时段,也超越了文化、宗教、族群或国家的界限。 在当今时代,现实主义饱受各种诘难,似乎已被当成一个贬义词。批评者认为,现实主义不能解释冷战终结,忽略非国家行为者的作用,片面强调权力与利益而无视道义与价值;现实主义关于国际政治的核心逻辑——权力政治——被视为陈旧的冷战思维的体现,属于且应该留在过往时代。不无吊诡的是,欧亚大陆的一系列事态发展似乎预示权力政治重回国际政治的中心舞台。中国正变得强势,美国重返亚太,东亚领土争端愈演愈烈,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凡此种种让近来的不少评论家反复援引权力、利益、安全两难等为人们所熟悉的现实主义概念,再次向传统的现实主义智慧寻求理解当前国家间关系动力的答案。 然而,秉持现实主义立场者始终认为,不论人们选择回避它还是无视它,权力政治一直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始终支配着各个国家的行为,也决定着国际政治结局。现实主义提醒政治家们正视国际政治的残酷性和非道德性,强调以审慎的国家利益而非抽象的道德标准作为国家战略的指针与圭臬。显然,那些被称作冷战思维的逻辑并非源于冷战时代,也未伴随冷战终结而消失。它们时间久远且力量强大,自人类结成不同的政治组织形式——无论是部落、城邦、帝国还是民族国家——以来,彼此互动和竞争就延续至今,而且只要无政府状态存在就会持续下去;它们不仅存在于武力所使用之处,更常见于国家间日常交往的场合。 在此,笔者无意复述或佐证那些为人们所熟知的现实主义逻辑,而是试图探讨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后冷战时代,为何人们普遍认为权力政治已是过时之物?答案是单极时代。单极时代的核心特征是美国在物质实力上居于绝对主导地位,其他国家难以与之抗衡。正是这一后冷战时代最为显著的结构性特征遮蔽了权力政治的力量,让人们对其视而不见或有意回避。它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理由如下。 单极时代抑制了传统上主导国际政治的大国竞争。长久以来,国际政治的主要呈现形式是大国之间围绕权力、财富和威望等稀缺性资源展开的激烈竞争与公开冲突。各个大国为追逐自身利益展开的战略组合与分化决定了特定时期国际关系的基本面貌。多极体系充斥着大国间的联盟关系重组和大规模战争的频发,两极体系则见证了两大阵营之间的长久敌对以及持续而普遍的地区性战争。然而,在单极时代,美国以外的大国其实基本丧失了在多极和两极格局中那种左右国际格局的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作为大国的行动自由度,降格为所谓的“二流大国”(secondary powers)。美国的超强实力使得二流大国难以与之展开正面对抗,降低了它们之间竞争的烈度;同时,美国有强烈的动机抑制二流大国(大部分是美国的盟友)之间的激烈竞争,以免对其霸权秩序构成挑战和冲击。 单极时代缓解了美国受到的结构性约束,使其有机会推行其所主张的价值、理念和规范。超强实力赋予美国在国际结构中最大的行动自由,扩展了美国对自身利益的界定范围,让其不仅可以稳妥地追求美国认为重要的国家利益,还可以舒适地扩张人权、民主、自由等意识形态。美国的所作所为打着为世界带来和平、正义和福祉的旗号,显然都是根据美国自己的理解与偏好来界定的,但美国所主张的理念也被世界各地的许多人当作普世价值来宣扬。冷战后美国使用武力的实践反复表明,只要美国愿意,它不必顾及别国的利益,不需要与它们协商合作,也可以无视国际规则的制约。即使美国的为所欲为会付出一定代价,比如短时期内导致其他国家丧失对美国霸权的信任与支持,但也不会遭受国际结构的严厉惩罚。 单极时代释放了被结构所抑制的国内和跨国力量,让它们看上去发挥了与大国政治一样甚至更加突出的作用。单极让美国(而非其他国家)的国内政治能够对整个国际体系和主要国家间关系产生巨大影响,因为美国成为定义当今国际政治结构的主要要素。实际上,一些国内和跨国力量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国霸权所鼓励与支持的结果,比如国际制度、跨国公司、非政府组织等,而它们的国际作用显然需要服务于美国霸权的全球战略与需要。单极在削弱美国所承受的结构压力的同时,凸显出美国内部特性和国内政治的重要性,使得美国的国内政治势力和思潮的影响可以外溢到整个国际体系中去。单极比两极和多极更有助于释放极国家的国内政治力量,因为两极和多极下大国相互掣肘使得各个极国家的国内政治要顺应外部竞争的压力。当然,凡事总有例外。苏联的国内政治产生了体系性的影响,但是以苏联作为大国的出局为代价。试想一下,难道今天各种非国家力量在国际舞台上的活跃程度与影响不是国际体系力量分布现状的贴切反映么?当然,另外一些力量的彰显则是对美国霸权的无助反抗,比如“9·11”恐怖主义袭击。有趣的是,单极体系的武力使用并没有为美国所垄断,但愿意冒险展示力量的大多是被美国所敌视和压制的中小国家,因为它们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损失,比那些二流大国更愿意接受对抗的风险。 我们不难理解,当美国在冷战结束之初宣称权力政治已经终结,世界秩序将由国际规则来塑造,人们会逐渐接受和相信这一点。拥有超群实力优势的美国掌握了塑造国际规则的决定权,而这些规则大多按照美国的意志运行,这是单极时代最为明显的权力政治现实。 正如现实主义智慧所提供的忠告,国际政治伴随着大国间力量的不均衡发展,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永久地居于实力格局的巅峰;没有制衡的权力将导致滥用,而滥用的权力会使其不断损耗。在不受其他大国节制的情况下,美国可以去做它想做的任何事情并不意味着它能够得偿所愿,也并非全然没有代价。今天,美国实力的相对衰落既是因为国际政治中国家间力量对比自然发展的结果,也是因为美国在被现实主义者批评为“不必要的战争”中消耗了自身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