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主义的种种误解长期存在,并且随处可见。当国际形势较为缓和时,例如20世纪70年代,许多人相信现实主义已经过时;当国际形势发生一些紧张对抗时,现实主义的逻辑又被重新提起——面对近来的克里米亚危机,瑞典外长比尔特在他的推特上写道,“在一战百年之际,欧洲突然又身处侵略和大规模使用武力之中”。现实主义是否仅仅适宜于解释国家间的冲突、并预言一个悲观的未来?经济因素、环境因素等重要性的上升是否否定了现实主义的基本假设?对终极而言,现实主义的生命力在哪里? 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来自于它的核心精神,这一核心精神就是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利用现实和改造现实。与自由主义者不同,现实主义者没有自由主义所预设的价值观,即认为个人的价值高于群体、自由发展的国内和国际社会最能带来繁荣。决定现实主义者观念和行动的,是基于现实条件制约之下的利益因素。如果有一天,当跨国公司、宗教组织的力量超越了大国之时,那么作为现实主义者,一定会坦然地接受这一现实,去掉自己理论中的国家中心主义假设。到了这个时候,如果现实主义者仍然继续坚持自己的国家中心主义,那么他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者从不否认自由主义或者建构主义者对于制度、绝对收益、观念重要性的重视;现实主义者只是认为,在当前的现实条件下以及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政府状态仍将主宰国家间关系,相对实力仍然是决定结果的根本所在。现实主义者相信,自由主义或者建构主义者都发现了一部分的现实,但这些现实并非“主要的”或者“根本的”现实。如果世界政府取代了民族国家体系,那么现实主义的理论逻辑自然需要彻底重构。因此,从核心精神的角度来说,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是不会消亡的,而它的理论逻辑只会在国际政治的性质发生根本变化时才有必要发生变化。 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国家利益并不仅仅包括安全。国家利益最基本的是安全利益,但也包括经济发展、海外利益、国际权力、国家威望以及统治世界等等不同的目标。国家所要做的,是在能够基本确保自己安全的条件下寻求合理的利益目标。因此,参与对外贸易、进行经济合作、卷入相互依赖、进行文化交流都可以构成现实主义的对外行为。不能说现实主义所主张的只有战争、冲突和军事力量。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区别绝不在于一个重视安全利益、一个重视经济利益;它们本质的区别在于一个更重视相对收益,而另一个更重视绝对收益。现实主义者更愿意看到的是相互依赖中的不平等性——包括相互依赖的双方力量的不平等和收益的不平等。这并不是因为现实主义相信“人性恶”而总是抱有阴暗的心理,而是因为无政府状态下国家不得不关心这种不平等——这对于国家来说是更为重要和敏感的政治现实。但是,当相对收益的不平等可以忍受时——例如冷战后初期美国容忍欧洲和日本对美国商品的歧视政策以扶持后者来对抗苏联,国家也可能会接受相互依赖关系中的不平等性。现实主义者并不是悲观主义者。恰恰相反,当合作有利可图、收益分配的不平等从短期内看不会威胁到国家安全时,现实主义者一定会强烈地主张进行合作。防御性现实主义者之所以是乐观主义者,也是因为他们关注到了现实中缓和安全困境的许多要素,从而对于国家间合作抱有乐观的态度。 正因为如此,现实主义者在面对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经济全球化、相互依赖、跨国公司等非国家行为体作用突显时才表现出某种“冷漠”或者“冷静”。因为现实主义者相信,国际经济关系和国家间的其他互动都是基于国际政治结构和国家间政治关系之上的。美国和苏联关系的缓和、中国和美国的和解,都为经济全球化的大潮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政治条件。如果中国的国内政治没有发生变化、改革开放的进程没有启动,那么很难想象中国的对外贸易会有如此迅速的增长。现实主义者不会因为20世纪70年代经济全球化的迅速发展而感到特别欣喜,也不会因为苏联入侵阿富汗、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而觉得国际形势已经彻底变天。因为这些,都是苏联或俄罗斯在权衡自己的利益之后所采取的行动。对于俄罗斯来说,接纳克里米亚可能是基于它的安全利益考虑——尽管这种安全上的担心可能是被夸大了,也可能是基于某种领土上的野心。但是,俄罗斯的行动也会有对它不利的许多方面。它会因此把许多周边国家进一步推向西方世界,也使得它与西方之间的不信任和怀疑进一步加深。从长远来看,吞并克里米亚无助于俄罗斯威望和影响力的扩大。俄罗斯自己对世界政治的现实认知得很清楚——就如最近普京所说的,俄罗斯无意与中国建立政治军事同盟。克里米亚危机的影响注定是局部而长期的;它并不意味着国际政治重新回到“古老的地缘政治对抗”。事实上,地缘政治对抗从来没有离开过国际政治舞台上大国间关系的中心。不过,同样的是,在现实主义者的眼里,并不是只有敌人,相反一定要争取足够多的朋友——虽然并不一定是建构主义者所主张的拥有某种深厚感情的朋友。 因此,现实主义者对于国家间政治的发展抱有一种温和、谨慎和从容淡定的心态。现实主义者并不假设某种形式的国际体系一定会具有价值上的优越性;现实主义者相信冲突和合作都是暂时的、都有可能,取决于当时的现实条件;现实主义者既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而是“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的逻辑随着现实的根本变化而发生变化;现实主义可能有一天会和自由主义者基本合流,但在当前的无政府状态、国家中心、国家理性等基本范式假设失效之前,现实主义仍然会是国际关系领域中最有解释力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