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关系研究》编辑部约稿,出的题目是“现实主义:新背景、新问题、新趋势”,一连三个“新”字,可谓以“新”为纲。所以我就来谈谈国际政治中的“新”与“旧”。 在多数现实主义者看来,人性、人际关系乃至国际关系,自修昔底德以来,到马基雅弗利、摩根索、沃尔兹,其本质就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后会有实质性的改变。请注意这里说的是“本质”、“实质”,而不是表象。打个比方,就像莎士比亚的戏剧几百年来在世界各国上演了无数次,剧院、演员、布景、道具、语言甚至个别情节都可能千差万别,然而剧情及其主题却是不变的,否则就不是莎翁的戏了。有志探索世界本质规律的严肃学者,应当学会辨别国际政治中的本质与表象、变与不变,而不是被眼花缭乱的表面现象牵着走,兀自做着“全球化”、“地球村”、“和平发展”的美梦,非要惊见钓岛危机、俄乌冲突、中美交恶等,才忽然想起现实主义的“回归”来。 其实现实主义,或者说现实主义者眼里的国际现实从来就没有离去过,自然也谈不上回归,它们一直存在,只是那些被种种非现实主义的理论、学说蛊惑的人们对其视而不见而已。沃尔兹在南开讲学,一学生提问:你的理论以“国家要生存”为前提设定,在当今全球化与和平发展的年代,这个假设还有意义吗?言外之意,相互依存已是天下大道,国家还有生存之虞吗?答曰:请看伊拉克。学生问:伊拉克不是还生存着吗?它的土地、人民都在,甚至还有一个临时政府……沃答:That's us!(那是我们!意即临时政府是美国代理人)。照那位学生的逻辑,中国的八年抗战纯属多余,因为土地在、人民在,再加一个傀儡政权,哪有什么亡国之灾?可见那些学说对人的思想毒害之深,让人看不清现实,辨不清真相。 多数站在国际政治现实主义对立面的理论学说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历史进步论的信徒,就是都相信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不断趋向进步的:人类的天性日益向善,人类的智慧日益增长,以致人类社会安排今天好于往昔,而明天会更好。自由主义、建构主义、理想主义……多多少少带有这一抹色彩。我年轻时也曾坚定不移地笃信历史进步论,但年岁和见识的增长,令我愈来愈怀疑今人的天性是否比古人更善,今人治理冲突的智慧是否超越了古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罪行无论在祸害规模和残暴程度上都远超前人,堪称史无前例。及至战争结束,这一反文明、反人类的罪行被揭露,世界震惊、人神共愤。记得当时最具代表性的一幅宣传照片是纳粹集中营中的一群犹太人站在铁丝网后面向外张望,形同骷髅的骨架在垂挂的皮囊下清晰可见,大得出奇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绝望(应该是对人类天性和人类理性的绝望吧)。这幅照片的说明词各不相同,结尾却都少不了一句Never Again(永不重演)!这是全人类的共识和誓言,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人都坚信人类良知和文明绝不会允许类似的惨剧再现。然而仅仅半个世纪过后,我们眼前又出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集中营照片。不,那不是历史档案,而是新闻图片,是20世纪90年代波黑战争中展现在世人眼前的活生生的现实!更有甚者,在那场战争中还出现了为达到种族清洗目的而进行的集体强奸和“强奸营”,充分暴露了人性的丑恶一面,一点都没比黑暗的中世纪或野蛮的远古时期更少。就好像这个实例的说服力还不够似的,1994年卢旺达的种族屠杀在短短两个月里竟然将近一百万人置于死地!这个速度甚至超过了纳粹高效的杀人机器,那么这算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是文明的胜利还是泯灭? 历史的重演并不总是简单的重复,更多的是形式的千变万化掩盖下本质的雷同。譬如战争与女人的关系。人类历史上多数时期战败一方的女人都是胜利者的战利品,或被强娶,或沦为奴婢甚至性奴。后来这种制度安排不复存在,但实际上的“征服”却一点不打折扣,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苏军对德国妇女的暴行被斯大林“历史从来不谴责胜利者”的名言一笔带过,没有留下多少历史痕迹。到了冷战结束,都20世纪90年代了,都全球化了,都民主人权了,这种事总不该发生了吧?诸位只要看看苏东帝国解体后苏东国家女性的命运即可发现其中的共性。当时带着大把硬通货的西方人来到生计维艰的俄罗斯和东欧诸国,尽情收获了那些地方的年轻美色。不仅如此,大批苏东的女性从帝国遗民变成了非法移民,跑到西欧北美去从事性工作了。冷战不是热战,硬通货也不同于冷兵器,性工作当然要比性奴更为人道,可是明眼人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联系。 有人会说历史也有光明面呀,毕竟历史还是有进步的。现实主义并不一概而论地否定历史进步,只是警惕不把表象的进步混同为本质的改变。海牙公约(1899年、1907年)对战俘的保护显然是一个人道的进步,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寇是如何虐杀战俘的?是的,那是法西斯国家。可是关塔纳摩呢?历史的进步远非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线性。国际社会中许多被进步论者视为“新”、“进步”的现象,或者并不那么真“新”,或者并不那么真“进步”。沃尔兹早就指出,不少人大惊小怪的“全球化”,在其方兴未艾的20世纪90年代还没超越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程度。被当成“战争阻滞剂”的经济相互依赖,在当前乌克兰危机中成了双方博弈的利器;据说已经过时的国家主权和领土观念,依然还是中日之间以及中国与南海周边国家领海之争的动因;就连外国人津津乐道的“地球村”,到我们这里也不灵了:中国护照持有者不办签证是寸步难行,而办理签证则是既难且繁。 如果说人类历史的发展是进步与倒退并存或交替,并无命定的走向,那么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兜底”理论比起其他“进步”理论的优势就显而易见了。所谓“兜底”就是坚守一条“底线”,那就是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导致的“自助体系”,或直白地说“丛林法则”。现实主义从不否认国际社会在一定条件下,在一定时空范围内,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达成某种多边合作的安排,也不反对进步论者为达成这种安排所做的理论探索和实践努力,当然它也从来不忘提醒世人:没有权力/实力保证的一切制度安排在终极意义上都是不可靠的。只有做好最坏准备的玩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形象地说,现实主义就像是一棵能为人们遮蔽烈日和风雨的大树。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一切反现实主义者可以跑出树荫之外狂歌劲舞,庆祝现实主义的“过时”和“无用”,直到烈日或风雨来袭时,才匆匆回到树下寻求庇护,还自我解嘲说“有一种醒悟叫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