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何种意义上看,都市的兴起都是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性历史进程的最重要标志。显然,都市并不仅仅意味着一种地理地缘意义上的空间营建,在许多人看来,都市作为一种社会方式、经济方式、文化方式和生活方式而存在,因而,“现代生活无疑是城市生活”[1]。也就是说,现代生活的秘密就深藏于五光十色的大都市之中。 按照法国著名思想家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来理解,空间是生产性的,都市并非一个空洞的空间场所,它表征着社会、历史、经济、政治、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内涵。从现代性的角度看,现代大都市与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具有内在的同构性,都市化进程与市场化、商品化以及经济全球化之间构成了十分紧密的内在亲缘关系,都市因而成为经济全球化发展的枢纽或聚集地。我们曾有过关于都市的文化想象,我们曾赋予都市更多的文化历史内涵,然而,当我们揭去笼罩在都市空间的历史叙事、浪漫情调和文化想象时,作为娱乐消费空间,都市显露出欲望化的物质主义内在逻辑。由此观之,都市空间的欲望化、都市空间的狂欢化、都市空间的时尚化,无一不表征着消费主义的资本运行逻辑,同时也规定着都市空间叙事的基本逻辑。因此,认清都市空间生产所内蕴的消费主义逻辑,对于我们探寻都市空间生存的诗意栖居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一、欲望化的都市空间叙事 法国境遇主义代表人物德波在《景观社会》一书中,运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对景观在现代都市中所发挥的近似宗教的作用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说“景观是对宗教幻觉的具体重构。景观技术没有驱散人类将自己异化的力量投射其中的宗教迷雾;相反,它只是将这些迷雾降落到人们生活的尘世,并达到这样的程度——使生活最世俗的方面也日益变得暧昧不清和令人窒息。代表对世俗生活整体拒绝的幻象天堂不再投向苍天,而被植入世俗生活自身”[2]。在德波看来,正如都市是商品社会的产物一样,景观是商品社会的表征。因此,“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景观是一场永久性的鸦片战争,是一场根据自己的法则不断扩张的、精心设计的、强迫人们把货物等同于商品,把满足等同于生存的鸦片战争”[2]。作为商品社会的产物,景观是一个欲望化的空间,而景观空间的欲望化势必导致人的物化——在欲望化的空间里人成为单向度的异己之物。当大众从宗教彼岸回到现世时,工厂、车间、写字楼、公司成了他们的压迫场所,甚至他们消费的场所、休闲的模式也是被控制的。因此,我们说现代都市小说中充斥的舞厅、酒吧、百货公司等作为文化设施和大众传播媒介所构筑起的景观,从实质来说不但不具备休闲的功能,相反倒成为奴役和压迫人的延伸地。当虚拟的景观抖动着欲望的翅膀,任由大众张望时,它已在不知不觉中激发并规范着大众的消费欲望,并由此决定着物质生产。景观的制造者,那些幕后的资本家“依靠控制景观的生成和变换来操纵整个社会生活”。因此,景观成为现代社会生活的决定性力量。景观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手段,它既不是暴力性的政治意识形态,也不是商业过程中看得见的强买强卖,而是“在直接的暴力之外将潜在的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能力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3]。因此,现代小说的空间化叙事,通过景观布展虚假欲望,建构全新的生活情境,宣教全新的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做法,乍看起来是去政治化的,然而其内里却依然隐藏着都市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控制,原先那种以政治强制和经济压迫手段为主的统治方式,此时已经演化为温柔的压迫,人们在娱乐之中成为景观的奴隶,这种不干预中的隐性控制才是最深刻的奴役。 从资本现代性的角度看,城市无疑是人类建造的巨大欲望场所。欲望是城市的秘密,城市的诱惑来自于欲望的诱惑。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欲望空间符号,它策划着欲望、策动着欲望、蛊惑着欲望、生产着欲望、挥霍着欲望。消费的欲望和欲望的消费构成都市空间的隐秘驱动力,都市因而成为欲望消费的空间场所。在古典主义时代,社会主张克制或清除人的欲望。人的欲望肉身乃尘世堕落之物,要拯救这尘世的堕落,必须“存天理、灭人欲”。只有除去自身的欲望,人才可能摆脱物质欲求的缠绕,成为圣人或天使。然而,肉身欲望毕竟是人之存在的世俗基础。消灭了肉身欲望,人就被抽象为干瘪苍白的理性或伦理存在,因此,人欲与天理的紧张冲突成为生命的难解之题。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开始反对蒙昧的禁欲主义,肯定自身的欲望,尤其是商品社会对人的欲望的肯定。商品的生产本质就是欲望的生产,商品的消费就是欲望的消费。欲望的生产与消费构成了商品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食色,性也”,欲望是人之本性,欲望的压抑与满足构成生命存在的基本内容。然而,人毕竟不是仅仅追求欲望满足的动物,因而应如何面对自身的欲望,始终是资本主义文化所无法解决的切身性难题。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把人生之欲望视为生命内在的本质构成。叔本华认为生命即意欲之表现,意欲乃无法满足之渊薮;而人生却总是追求这无法满足之渊薮,所以,人生即是一大痛苦。奥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欲望本身始终处于理性超我的压抑控制之下。社会的日常生活空间在道德理性的组织之下一直对本我欲望实施着严格的监管,被压制监管的欲望时时都处于躁动之中,寻找宣泄的出口。如果说,在传统的古典时期,欲望宣泄不具有合理性或合法性,它们往往以各种方式寻找替代性的宣泄或转移,那么,进入商品社会,欲望的宣泄与商品消费紧密结合在一起,消费即欲望,欲望即消费。欲望与消费渗透到日常生活领域,都市空间因此被娱乐化,都市空间因此成为欲望消费的公共空间。显然,都市空间的欲望消费不同于一般日常生活的欲望消费。如果说,一般日常生活消费的主要目的在于满足基本的物质性欲求,如吃、穿、住、行等物质欲求的满足,即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满足,那么,娱乐化都市空间的欲望消费则是一种象征性消费的欲望满足,是在一般性物质欲求满足之后的更大的欲望需求,是一种休闲性的欲望消费,一种炫耀型的欲望消费,一种增值化的欲望消费。从消费价格上说,休闲性消费多属于价格昂贵的炫耀型消费,正是这种炫耀奢侈才可以满足欲望消费的增值扩张。欲望的大小与消费水平的高低正好成正比,高消费换来欲望最大化的满足。为了让消费者得到欲望最大化的满足,都市娱乐空间一直在追求欲望与消费的不断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