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根本没时间疗伤,我们抢夺铅笔和橡皮擦做武器,相互厮杀。 ——朱天心《看不见的城市》① 一、前言 身为台湾外省第二代的作家朱天心,长久以来透过文字的笔耕,寻找外省族群在台湾的定位问题,在外省族群与本土族群混融的社会情境中,朱天心不断地透过书写探讨了台湾认同议题。在朱天心的书写中,可以清晰地发现作者在文字中所透显的历史危机感②,从《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一文开始,朱天心即以夹叙夹议的语调道出这一群年轻生命,在经历成长,脱离眷村的大观园之后,面对起伏不定的社会情境以及生活、心灵的转变过程。作者年轻的兄弟姊妹们,在这座父祖的栖身之岛上,仅一时之间,生活空间已经被粗暴的褫夺,随时可能面临被驱逐的命运,因此除了选择流浪到下一个异乡,似乎也别无出路。 朱天心敏锐地意识到岛内这股吊诡的氛围,不再认命的隐藏于闺阁之中,而是勇敢地站出来为那一群被岛国放逐的兄弟姊妹们发声,试图在被毁坏的土地上寻找历史的记忆,同时给予被污名化的外省族群新的记录与诠释。③究竟朱天心在担忧什么?面对历史处境的骤变,在外省族群逐渐被标签化成为与本省族群对立的存在之际,这一群外省族群面临了极大的生态转换,政权的转变使得这些原本居于优势处境的群体,由中心的主导地位流放至边缘,所有已经建构的记忆随着城市的瞬变面临被解构的危机,不确定性的膨胀以及记忆的松动,加上绝对性的消失,个人能够掌握的只剩书写。 透过书写,在自我记忆的寻访之旅中,通过空间的置换,《古都》欲停滞时间流动的企图相当明显,究竟作家在与时间的角力过程中想重建什么?当记忆中具体的事物一再地破坏崩解之后,对于集体失忆恐慌的朱天心,依随着主角个人经验以及记忆的寻访历程,欲在《古都》中重建一座桃花源。本文所欲解决的问题也从《古都》中所显露的“危机意识”中出发,进而探索朱天心对于历史、记忆的质疑与追寻,以及透过其特殊的夹叙夹议口吻中,所建构出来的《古都》意涵。④朱天心如何从“他者”的边缘身份进入“本土意识”高涨的发言场域,进一步为自己的所在辩护?从京都到台北,从过往到现在,面对朱天心巧妙的时空变换,透过历史、记忆的书写,在拼贴的图像中,或者可以探询到作家所欲揭露的失落与追寻。 二、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 历史记忆与历史失忆显然已成为近来的热门话题,当权者利用权力之便不断地改变历史论述,从而使得历史的确定性一再地受到质疑,历史究竟是主观抑或是客观?⑤实际上,这些争论的重点在于“呈现”的问题上,究竟以视点(即事件)为主,或是以观者(即人)来决定历史,仍是见仁见智的悬案。在《古都》中,叙事者不断地发出对历史解释的嘲讽,在政治正确的修正下,台湾历史的溯源运动成为叙事者嘲弄的对象,一句:“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质疑所谓的大历史,也透露出颠覆大叙述的决心,小说中的自我对话俨然成为其抵抗现实破坏的最终策略,在自我记忆的重构过程中,对于集体的记忆与失忆有其特殊的观察与质疑。《古都》一文中对于历史记忆的追索,对集体记忆的存疑以及对于身份认同的敏感,都让这篇跳接在故乡与异乡、过去与现在的小说充满了张力,在探究《古都》的书写之前,小说中存而未揭的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的问题必须先予厘清,才能进一步深入小说中浓厚的记忆、伤逝与怀旧氛围。 1.何谓历史?叙事者在小说开头质问:“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作者未曾言明的疑问是:那么谁的记忆才算数?是过往灌输皇民精神的日本政府,或是灌输反共抗俄,光复大陆祖国河山的国民政府?还是夹着“爱台湾”的本土论述以及政治威权的政府记忆?历史中充满了吊诡的变动性,究竟是原住民的经验为真,还是历史记载的年表事件为真?当叙事者面对建构记忆的实体逐一瓦解的时刻,以七个“那时候……”急切的召唤当时的天空、树木、泪水、思想、音乐等时空背景,欲借着熟悉的披头四、Don McLean的歌声与熟悉的气味以及曾经滋长繁茂的各类树木花草,如马齿苋、马樱丹、射干、长春花、芍药、牡丹以及南洋杉、罗汉松等来确认记忆印证曾经生存过的历史。然而,记忆是可靠的吗?朱天心说道: 随着工商业资本主义的高度发展,许多“没有回忆”的新商区新建物只会愈多、愈快,而相对的,一些充满了记忆和因此必然伴随而来年岁沧桑的市街、街屋……将会消逝的同样快和最重要的,不能复返。……一个反复被洗清的记忆、集体仿佛得了失忆症的人、地区、国家“主体意识”、“本土意识”从何而生?不动辄轻易被擅自填充内容做为工具才怪?⑥ 在瞬息万变的政治变化与都会生活中,朱天心透视了所谓“历史”不过是一种被用来填充集体意识的工具,仅是当权者耍弄民众的一种包装罢了,作者强调的是“记忆的变动性”,为了不让记忆被擅自的填充,朱天心采取了以其琐屑私密的个人感官经验抵抗集体记忆的重新灌输。透过文字,作家重建自我的记忆,为了因应瞬息万变的社会脉动,因而书写过往,在时空的错置拼贴下,淡水河可等同于长江,淡水也可视同旧金山,虽然谁也没见过长江与旧金山,然而这个图腾式的景物意象却深烙在“你”的记忆中,成为日后回溯时索骥的图像。 《古都》中透过叙事者——“你”,揭露了族群对立的荒谬性。“你”的父亲族谱为外省族群,而母亲则隶属于本省族群,强调对立的绝对论者们,无法定位的正是像叙事者这种本省与外省的合流血脉,正因为定位与认同的危机使得叙事者——“你”,悟出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历史告知了岛国族群混杂的悠久渊源,然而,在国家机器的操弄下,这种混杂性透过执政者的操刀逐渐分出优劣,集体意识也依照政治版图的划分重新定义,叙事者的存在不断地提醒这种粗暴分类的吊诡与荒谬。“你”的本岛记忆来自母系亲族,在受过日本教育的外公、外婆身上汲取“本土”的味道,外公远处出诊及北上开帝大医学专科同学会的身影,与外婆一起所享受的“金刚糖球”或“腌芭乐”的味道以及火车廊站下的小敢仔店的记忆皆属于五六十年代,人物图像则停留于日据时期至战后初期时的身影,外公呼唤外婆“ネエサン”的殖民话语与搓汤圆,做蚁粄扫墓的记忆层层重叠,却没有丝毫扞格的输入自身历史记忆的深处。然而,随着父系外省身份的突显与自身的成长,“你”的自我异化日渐严重,甚至于躲入边缘,跟着同样来自异乡的同胞在角落窥伺这座逐渐充斥敌意的小岛,在存在的危机意识作祟下,做着往异乡高飞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