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01(2014)-01-0108-11 在写于1945年9月的《过去的工作》中,周作人曾对自己的日本研究作了一个总结:“我谈日本的事情可以说是始于民国七年,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与胡适之刘半农二君担任小说组,五月间写《日本近三十年间小说之发达》一文,讲演一过,这可以算是起头,以后写了不少文章,一直到民国二十六年六月给《国闻周报》写《日本管窥之四》,这才告一结束,尝戏称日本研究小店的关门卸招牌,这正是实在的事。”[1:82]事实上,周作人对于日本的研究并没有真正结束,直到生命最后的岁月,他仍然“颇关心日本的新兴宗教”,并曾请素未谋面却书信频传的香港友人鲍耀明为之代购“高木宏夫著的《日本の新兴宗教》”[2:346]。 周作人在日本住过6年,据他自己说,其活动范围“只在东京一处”,而且“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是他仍然认为:“假如这足以代表全日本,地方与时代都不成问题”,“那么我的所了解即使很浅也总不太错”[3:117]。可见,他对自己的日本研究还是颇具信心的。在中日学界,推重周作人的日本研究向不乏人,胡适在1921年5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像周作人先生那样能赏识日本的真正文化的,可有几人吗?”[4:213]日本学者山田敬三的评价更高,他认为周作人“精通日本文化”,“表现出超出日本人之上的透彻见解”[5];另一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在比照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时,也特别强调了“在中国的文学家之中,还找不到像周作人那样与日本及日本文化关系如此紧密的人”[6]。 面对这样一个终其一生孜孜不倦研究日本、并在中日文化界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我们要从其纷繁复杂的日本描述中勾勒出清晰的日本形象并非易事,但认真爬梳并仔细探究却是一项极有意义的工作。 一、可亲可敬的日本:简素生活、物哀美学和创造性的模拟 (一)简素生活 晚年的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曾饶有兴味地提及,一般的中国留学生初到日本,吃到清淡、枯槁的日本饭菜,没有油水,一定大惊大恨。在下宿或分租房间的地方,住着矮小、简易的日本屋子,没有床铺,一定失望沮丧。知堂老人的回想在郁达夫和鲁迅那里都可得到印证。郁达夫初到日本时,就曾经觉得日本的一般国民生活,远没有中国那么舒适:“房子是那么的矮小的,睡觉是在铺地的席子上睡的,摆在四脚高盘里的菜蔬,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同木片似的牛蒡……”[7:156];鲁迅对于日本的生活也不是很喜欢:“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即所谓旅馆,亦殊不宏”,“其风景尚佳,下宿则大劣”[8:321]。但周作人的感觉显然“并不如此”,相反,对于那地方与时代的空气不久便感到“协和”,且颇有留恋之意。从日本归国不久,他就有古诗云:“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3:118]。这种“乐不思蜀”的情怀中很大一部分就源于其对于日本饮食起居的满意。 在周作人的笔下,日本的食物是那样的“清淡质素,他没有富家厨房的多油多团粉。”[9:64]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行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尤有特殊的风味”。日本人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10:20-22]。日本的家庭宴会,虽然“自较丰盛,但其清淡则如故,亦仍以菜蔬鱼介为主,鸡豚在所不废,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腻也”[11:218-219]。日本的房屋是那样的“清洁有致”,那样的“质素”:“中国公寓住室总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之外无他余地,令人感到局促,无安闲之趣。大抵中国的房屋与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富丽而不宜于简陋,一间房子造成,还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当器具陈设不能算完成,日本则土木功毕,铺席糊窗,即可居住,别无一点不足,而且还觉得清疏有致。”[9:65]尽管他在后来提到,这样的房屋也有缺点,那就是这种土木建筑“宜夏而不宜冬,其次是容易引火,和易于小偷行窃”。但是,他对于这种房屋的肯定居多,“我喜欢的还是那房子的简素适用,特别便于简易生活”,“从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锅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馆的朴素一室内凭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在席上,要一壶茶来吃,这比向来住过的好些洋式中国式的旅舍都要觉得舒服,简单而省费。”[11:212-213]和这样清疏有致的房屋风格相一致的,是日本的衣裳:“日本的衣裳之制大抵都根据中国而逐渐有所变革,乃成今状,盖与其房屋起居最适合,若以现今和服住于洋房中,或以华服住日本房,亦不甚相适也。”穿着日本的和服,踩着日本的木屐,无疑使周作人觉得很洒脱:“这个木屐也是我所喜欢着用的……甲戌(1934年)夏间我住东京去,特地到大震灾时没有毁坏的本乡菊坂去寄寓,晚上穿了和服木屐,曳杖往帝大前面一带去散步,看看旧书店和地摊,很是自在,若是穿着洋服就觉得拘束,特别是那么大热天。”[11:215-216] 饮食起居之外,周作人“也很喜欢”日本的生活习惯,因为其“清洁、有理、洒脱”[9:66]。对于极具特色的日本澡堂,他表现出由衷的喜欢。对于部分中国人认为澡堂公浴不卫生,他作了反驳并指出,日本的澡堂很是清洁。他描述澡堂的结构很清楚,应该是做过一番研究的。 日本清淡的食物、素朴的房屋建筑、自在的穿着和好清洁的习惯,不仅给周作人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而且让他对这个国度产生一种格外亲切的感觉。到其晚年回首往昔时,这些基本印象依然清晰可见:“这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为我在这以后五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更或是修正。简单一句话,是在它生活上的爱好自然,与崇尚简素。”[1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