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秋,上海良友图书印刷有限公司为当时影坛红极一时的胡蝶、阮玲玉、王人美、陈燕燕、袁美云、叶秋心、黎明辉、徐来等八位女明星,各出版一本《中国电影女明星照相集》,与良友公司的《良友》画报常以女性形象的封面招揽读者的惯技一脉相承。不过以当红电影女明星为卖点,显然更吸引眼球。出版八本女明星照相集,在当时的确想造成轰动娱乐界的事件。为此,良友公司在九月八日,宴请了八位女明星,八位明星的合影照片随即在《申报》《人间世》《电影画报》等报刊杂志上刊出,流布全国,30年代上海“八大女明星”的说法,也从此风行起来,始作俑者正是良友《中国电影女明星照相集》的刊行。 《中国电影女明星照相集》每集收入一个女明星的照片二十余幅,照片中半身照居多,多为摆拍,也有少量生活照。衣着以旗袍、休闲装为主,也偶穿运动装。胡蝶一集收有一张手挥网球拍的健美的运动照,但姿态别扭,显然很少打过网球;也有穿超短裙的略显性感的照片,但更多的衣饰则是时装化的淑女装。阮玲玉则是清一色的旗袍装,也有一张怀抱网球拍的照片,可见网球拍是为女明星拍照而设计的运动型时尚道具。总体上说,《中国电影女明星照相集》没有同时期好莱坞女明星照片常有的那种暴露而性感的作风,带有唯美情调的淑女气质是给八位女明星拍照的摄影家力图塑造的女星形象。李欧梵通过对当时女性杂志《玲珑妇女图画杂志》的观察指出: 我们也应注意到上海,这个新兴的消费和商品世界(其中电影扮演了重要角色),并没有全盘复制美国的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文化。一个显著差别就是,由中国电影杂志上的照片所展示的“流行女性气质”并没有好莱坞影星的那种大胆性感。从《玲珑》杂志的范例看来,那些亮丽的好莱坞明星照无一例外地展现着对身体的狂热崇拜——浓妆艳抹的脸庞,半遮半掩的身体以及最经常裸露着的双腿。相比之下,中国著名影星像胡蝶、阮玲玉等的照片除了露着双臂之外,身体都藏在长长的旗袍里。这种根本性的区别表达了一种不同的女性美学。事实上,这种美学自世纪之交以来,就常见诸杂志封面的女性肖像和照片,而那个年代也因之被永远地保存在无数的月份牌上,至于那些明星照总含着令人惊讶的“内在谱系”的相似性①。 《中国电影女明星照相集》中的照片也同样表现出这种风格的“相似性”,或许其技术上的原因在于,它们都出于同一个摄影家。 给八位女明星担任摄影的陈嘉震是《良友》新任主编马国亮聘任的摄影记者,虽专职担任新闻照片的拍摄,却以偶尔拍到的电影明星的照片获得同仁的赞赏,因此,良友图书公司八大女明星摄影集的任务就交给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陈嘉震。陈嘉震也果然不辱使命,所拍摄的明星照片,“不同以往出现在杂志报章中的明星肖像,他总是用自己独到的视角和光线,恰到好处的反映被拍摄者的特点,而深得喜欢。”②陈嘉震从此一炮走红,成为沪上当红影星们的御用摄影家。1935年加盟艺声出版社后,还编辑出版了大型画册《中国电影明星大观》和《胡蝶女士旅欧纪念册》,并主编《艺声》。《艺声》几乎每期都会刊出名人题词手迹,如赵丹为他题词“只此一家,并无分店”,费穆题“无言之美”,施蛰存题“明察秋毫”,老舍题“摄取万象”,胡蝶题“摄影大王”,从中可见陈嘉震的春风得意。沪上还风传陈嘉震先后和当红明星袁美云、貂斑华恋爱的新闻。但两次恋情最后均以失败告终,尤其是貂斑华悔婚后还在《时代日报》上发表文章,辱骂陈嘉震,最终陈嘉震只能对簿公堂,由此身心俱疲,一蹶不振,1936年因肺病离世,年仅二十四岁③。 如果说,陈嘉震利用摄影师身份的便利,试图把对女明星的远距离的观赏转化为零距离的亲近,有悖于超功利的审美原则,最终势难修成正果;那么,普通市民中的电影爱好者和追星的粉丝族却能借助这组照相集,得以瞻仰女明星甜美的影像,并透过摄影师的拍摄镜头,在拟像的世界中投射自己潜意识中的白日梦。虽然在男性读者这里可能不乏难登大雅之堂的欲望化凝视,但正像张爱玲论及林风眠一幅以妓女为题材的绘画时所说:“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的观点去看妓女的,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感伤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无恶意。”④30年代的大多数消费明星影像的市民看待女明星的心理当然不能等同于林风眠对妓女的观照,不过在把女明星当作潜意识的客体而投射自己不便明察的欲望和想象的时候,当也是可以用“感伤之中不缺乏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无恶意”来形容吧? 而在女明星这里,习惯并接受自己的影像被消费成欲望对象的过程,却可能是二十世纪二十到三十年代短短十余年间的事情。 这就要说到丁玲发表于1927年的短篇小说《梦珂》。《梦珂》叙述的是一个本不乏天真烂漫的纯洁女学生梦珂如何在都市里从对男性的凝视反感乃至反抗,到逐渐习惯于无所不在的欲望的目光,最后自己也投身于电影界,成为一个女明星的过程。小说开头写的就是一个女学生模特的屈辱,背后隐含的是都市男性目光的凝视逻辑: 靠帐幔边,在铺有绛红色天鹅绒的矮榻上,有一个还没穿外衣服的模特儿正在无声的揩眼泪;及至看见了这一群闯入者的一些想侦求某种事实的眼光,不觉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蝉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颤动。 把这一女模特从众目睽睽之下奋勇解救出来的就是女学生梦珂。而当梦珂历经都市的摩登与浮华之后,渐渐由“女学生”变成一个“Modern Girl”,“她的眼光逐渐被‘凝视’的逻辑所捕获,愈益认同表哥和表姐常常出入的都市娱乐和消费空间”,“别无选择地成为‘女明星’,用另一种方式参与和分享了城市的娱乐和消费空间”⑤。小说这样结尾: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去,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能使她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应当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罗们。大家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词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