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106764 本世纪以来新诗与1990年代,在倾向上似有较大之不同,一是,陈仲义先生所说,拘守于“单人精神牢房”①之潮流稍退,遂有民生之关注,郑小琼之获得称誉,可为标志;再则,以盲目追逐西方后现代诗风之乱象似失去风头,语言走向平实,以日常口语表现深邃哲思,生命体验之概括力取得甚大之进展与突破。此皆可喜可贺者,非本文所欲言。本人所欲详释者,乃非近虑,而系远忧,在大繁荣之中之语言质量之退化,长此以往,诗将不诗。其主要乃是满足于大白话。大白话固然有大白话之优长,如仅仅为一流派之风格,无可厚非(如唐诗中有王梵志),然举国皆大白话,无视大白话亦有大白话之弊,无古典传统意象,亦无西方语文之转基因,纯粹单品种传承,实有种性退化之隐患。其理论基础为“个人话语”,与群体话语绝对对立,且以之为最高原则,人自为语,固然,话语之空间广阔,然而,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与语言为社会交流符号之性质与功能相牴牾。连北岛也在第一届中坤国际诗歌奖的获奖感言中认为, “四十年后的今天,汉语诗歌再度危机四伏。由于商业化与体制化合围的铜墙铁壁,由于全球化导致地方性差异的消失,由于新媒体所带来的新洗脑方式,汉语在解放的狂欢中耗尽能量而走向衰竭。”北岛的说法,指的是新时期以前词与物的关系的固定化,导致诗的生命力危机,“四十年后的今天,汉语诗歌再度危机四伏。……词与物,和当年的困境刚好相反,出现严重的脱节——词若游魂,无物可指可托,聚散离合,成为自生自灭的泡沫和无土繁殖的花草。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这甚至比四十年前的危机更可怕。”②每一个诗人,都追求为物作第一次命名,但是,诗歌语言乃历史文化之反复运用之载体,第一次命名若脱离潜在的历史文化积淀,则为读者一次性遗忘者必然结局,对读者的藐视和刁难必然导致命名的覆灭的悲剧。最成功的第一次命名,则与(世界性的)历史文化为基因,终将成为广大群体反复无穷之运用之话语。明于此,则不当以为最少数读者写作为满足,当力求从个人话语转化为群体话语,甚至成为全民话语增量。诗歌的话语问题,非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绝不能胜任,当从历史的过程中原始要终,寻求路径。 本文仅以“凤凰涅槃”一语之第一次命名为例对作细胞形态之解剖,以明此理。 遥想五四初期胡适斥文言为死文字,倡言作诗如作文,话怎样说,文即怎样写。实乃拾美国意象派之牙慧。胡适日记载“《印象派诗人》(按:英语imagism),今译为‘意象派’六原则”: 1.用最普通的词,但必须是最确切的词;不用近乎确切的词,也不用纯粹修饰性的词。 2.创造新韵律,并将其作为新的表达方式,不照搬(p521页)旧韵律,因为那只是旧模式的反映。我们不坚执“自由体”为诗歌写作的唯一方法,我们之所以力倡它,是因为它代表了自由的原则。我们相信诗人的个性在自由体诗中比在传统格律诗中得到了更好的表达。就诗歌而言,一种新的节奏就意味着一种新的思想。 3.允许绝对自由地选择诗的主题。 4.给出一种印象(因其得名“印象派”)。我们不是画家,但我们相信诗应表现出准确的个性,而非模糊的共性,不管其用词是多么的华丽,声音是多么的响亮。 5.创作出确切、明朗、具体的、而不是模糊和不明朗的东西。 6.最后,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浓缩是诗的核心。③ 但是,此意象派之宣言实为其最肤浅者,胡适拘于此六原则之宣言,对于意象派的理解,并不全面,其实,意象派之精髓乃在意象之可感性之深度与精度。其第四条“给出一种印象(因其得名‘印象派’)。我们不是画家,但我们相信诗应表现出准确的个性,而非模糊的共性,不管其用词是多么的华丽,声音是多么的响亮”,其语颇为朦胧、矛盾,一方面说,给出印象(意象),另一方面又说,不是画家,也就是说,不依靠可视之象。然五官可感之象,百分之八十以上为视觉所观,所余为百分之十五以下之听、嗅、味、触。然观意象派代表人物之作品大抵依视觉意象,且总结出“意象叠加”(或并列)之学说,故其特别欣赏杜审言之“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将之译为: ……黎明/ 意象派大师庞德给意象下的定义是“在一刹那的时间里表现出一个理智和情绪复合物的东西”④。复合物在英语里是complex,有些人不赞成把这翻译成“复合物”:而翻译成带上弗洛伊德心理学意义的“情结”,也不无道理。正是因为是情绪和智慧的焦点,正是因为这样,“最普通的词”才不是大白话,才有庞德《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之经典: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这首诗写巴黎地铁车站人流的印象,由于全部用了视觉意象并列的手法,在面容与花瓣、树枝之间排斥构成句子必要的动词和介词,仅以可视名词之并列。为了显示与传统的维多利亚诗风的繁琐的不屑,诗人把原诗从三十行,删节成十四个词。⑤被认为是“意象派最精髓的”作品。⑥意象派六原则宣言,求“准确的个性,而非模糊的共性”,仅仅依赖“最普通的词”既不符合意象派大师们的创作实践,又意象派大师更为深思熟虑的意象定义。胡适的失误乃是由于,只知意象派之“用最普通的词”,而不知其乃是对于浪漫主义抒情的反拨。其“最普通的词”,乃是对浪漫主义的用词“华丽”和“响亮”的超越。实际上是对浪漫抒情境界以外的智性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