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博尔赫斯的花园 存在于《特隆百科全书》里的特隆世界以心理学作为唯一基础学科,而其他所有学科都属于心理学的分支。特隆人所理解的宇宙只是思想过程,因此宇宙的存在就只有时间性而没有空间性。既然一切存在者只显现在心理过程中,形而上学就只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于是特隆哲学家“不研究真理或真实,而只研究惊奇”。(参见博尔赫斯,1983年,第17-37页)博尔赫斯的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所展现的想象力本身就是个惊奇:想象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固然不易,但不如虚构一套学问那么匪夷所思。摆脱了空间负担的世界或是不真实的,但因此能够彻底摆脱唯物论问题的拖累,这对于唯心论是个好消息。笛卡尔、贝克莱、康德和胡塞尔一直都没有听说这个好消息,只好苦苦而徒劳地在意识里寻找能够说明外在真实世界的真理。一旦特隆文化所理解的世界摆脱了空间问题的拖累,意识就是世界,世界就只有惊奇,这里摆脱的不仅是唯物论,其实同时也摆脱了唯心论——如果意识就是世界,也就无所谓唯心了。 无空间而只有时间的客观世界或许并不存在,而只有时间的主观世界在意识中却是可能的。唯心论虽然无法对外在世界作出断言,却敞开了意识本身所蕴含的问题。对于物质世界,仅有时间确实不够,但对于存在,持续性就意味着存在,因此有时间足矣。存在之本是时间性,意识之本也是时间性,这个同质性使意识得以仅凭自身的主观性而创造出意识对象的存在。时间虽是一维,却有弹性,能够撑开而“共时地”容纳众多对象,因此共时性可以解释时间所开放的内在空间性,尽管它不是实在的广延而是逻辑的空间性,但足以解释一个无广延的世界如何存在于意识中。 根据胡塞尔完美主义的唯心论,意向性之光的投射就生成了凝结着意向意义的意识对象,于是,在意识中出场的主观世界就是意识已经构造完成的内在对象,那么,意识对象就总是现在完成时的。即使当下我们想象了一种未来,这个想象也只是现在时的意识,它并非那个将来时的未来,而且,意识对未来的想象也不能预定真实的未来,更没有被未来的真实所充盈,因为未来尚未存在。既然意识无法一厢情愿地把未来构造成一个确定对象,未来就不在意识的城堡之中。于是,未来落在意向性之光的外面,意识被迫止步于无法确定的未来。这样,意识所构造的世界就不是一个贯穿无穷时间的完整世界。看来,唯心论把主体性理解得太像上帝了,就好像意识能够构造一切对象,可是在未来面前,意识的魔法失灵了,意识无法主观地决定并且构造未来,意识的权威和构造能力仅限于现在完成时。 对于作为超时间绝对存在的造物主而言,未来不是个难题,只要造物主乐意,无穷时间和无限存在都可以同时一起出场,类似于瞬间穷尽了无限数目。可是对存在于时间中的人,未来尚未存在而只是无穷未定的可能性,人无法对尚未存在的无穷可能性进行有效的比较,也就难以决断,于是意向性踌躇不前而滞留于现在完成时。除非意识放弃自由,按既定惯例行事,使未来成为现在的复制,意识才有确定的前行意向。可问题是,重复性的前行方式正好否定了未来。假如失去了不可测的未来性,未来就还等于现在,重复存在意味着尚未进入未来。我们只好承认,意识所构造的主观世界不可能是完整的,总有一半尚未存在,意向性之光是有限的,世界总有一半在黑暗中。这正是主体性的难处:人虽是生活和历史的作者,却对自己的创作毫无把握。 博尔赫斯在另一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里揭示了关于时间意识的关键问题。那个古代中国的建造师的遗作令人费解,似乎矛盾百出,就像是一个让人迷失的路径交错的花园,它暗藏的谜底是无穷分叉交错的时间。通常,在面临未来的多种选项时,我们只能选其一而排他,所以永远痛失众多可能性。可是那本谜书却超现实地“同时选择了所有选项,于是创造了多种未来,多种时间,它们分离又交错”,于是产生了互相矛盾的种种结局,但结局并非结束,而是通向其他更多分叉的出发点,因而未来总在步步分叉中无穷演化。《交叉小径的花园》作者“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而相信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合平行扩展的时间之网”,这张不断分叉的时间之网包含了一切可能性,因此“时间总是不间断地分叉为无数个未来”。(参见博尔赫斯,1983年,第69-83页;1996年a,第128-140页)这就是自由选择的困境:无穷展开的未来永在意识的能力界限之外。 时间分叉打破了时间流畅的一维性,导致了时间断裂,使投向未来的意向性永远处于尚未完成或不可能完成的状态;就是说,既然未来永远是个谜,那么,投向未来的意向性就不可能生成确定的意义而陷于未来的迷宫之中:一切互相矛盾的可能性都是同等可能的选项,没有事先预定的优先排序而平行铺开在现时之中,并且在更远的未来里还可能互相交叉或互相转换。不可测的未来撕裂了意向性,使之难以凝聚。作为时间分叉的多种未来可能性虽然共时地存在,它提出的却不是共时性问题,而是当代性问题。这两个问题有所不同:“与时间同在”不同于“在同一时间里多个事物同在”(synchronic)。在某个时刻,多个事物同时存在,我们意识到的是这些事物的平行状态,却没有意识到时间本身,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与时间的关系;当我们意识到时间分叉为多种尚未存在的可能性,而且还将无穷分叉为更多可能性,此时意识到的不是事物,而是时间本身,或者说是时间的时间性,以及我们与时间的同在关系。意识到与时间同在从而意识到意识自身的时间性,这就形成了当代状态。在这个时刻,既然已经赶上时间而与之同在,就只好去引领时间了,就必须在时间中给时间选择一种未来,可是时间只给了主体领路权却不给解释权,所以我们无法解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