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由决断》(De libero arbitrio)是奥古斯丁的早期作品,主要论证了,人类的意志为上帝所造,恶起源于意志从朝向上帝转到朝向被造物,上帝的预知并不决定意志的自由决断,但在意志堕落之后,人类就陷入到无知和无力的状态。①在现代学界中,这部作品得到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甚至被看作奥古斯丁除《论三位一体》(De trinitate)外最具哲学意味的论著。 然而,在考察奥古斯丁在390年代中期的思想发展时,现代学界对《论自由决断》的解读却大相径庭。以Peter Brown为代表的主流观点认为,在初解《罗马书》与396年成书的《致辛普力丘》(Ad Simplicianum)之间,②奥古斯丁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或“革命”,可以表现为《论自由决断》第1卷与第3卷之间的论证差异,即其间存在着“早期”和“晚期”两个奥古斯丁;③但承继着Goulven Madec的观点,Simon Harrison新近论证说,《论自由决断》是内在统一的,其中并不存在着两个奥古斯丁;④在此基础上,借助全面分析奥古斯丁的早期作品,Carol Harrison甚至认定,其整个早期思想都是前后连续而自然推进的,并不存在着根本性的转变或“革命”。⑤ 鉴于以上争论没有关注奥古斯丁自己对《论自由决断》及其早期思想发展的反思,为了寻索出可兹论证的立场,本文将从他的这一反思出发,首先论证其真实可靠性,并以之来评判现代学界不同解释的得与失;之后论证《论自由决断》不是前后割裂的,而是内在统一的,第1卷到第3卷的转变只是从形而上学论证转换到了历史神学论证,即前者证明意志自身固有的双向能力,而后者证明意志堕落后失去了自行向善的能力;最后与392年成书的《与福图纳图斯的辩论》(Acta contra Fortunatum Manichaeum)对观,尝试纠正Carol Harrison的过度解释,并力图澄清《论自由决断》与奥古斯丁早期思想“变革”之间的可能关系。 一 奥古斯丁的自我反思 在《忏悔录》(Confessiones)前九卷的自传性叙事中,奥古斯丁记叙了自己在皈依之前不断反思当下的理论认识,在家乡的无名朋友之死中反思友谊与信仰的关系,⑥在罗马的死亡试探中反思洗礼与理性的关系,⑦并借助摩尼教(Manichaeism)、异教哲学和异端信仰反思有关善恶、上帝和基督等论题,寻找可以信赖的理论基础,最终才以大公信仰为自己的皈依所向。秉承着这种理智诚实的品格,奥古斯丁在皈依之后继续进行自我反思,教会传统和圣经经文成为他思考和著述的根基。藉着不断地反思,他可以坦陈自己在某些重大理论问题上所犯的错误,并随后加以修正和调整,以形成系统而有说服力的理论整体。他甚至在垂暮之年还专门写成《回顾篇》(Retractationes),以全面回顾和评断其一生写下的大部分作品。 在以下,我们先主要考察《回顾篇》的写作目的和风格,力图表明,奥古斯丁晚期对《论自由决断》的反思是真诚的,反映了他自己的一贯看法;再从这一看法推论出,他直至晚年也不认为,像Peter Brown等所解释的那样,《论自由决断》中存在着论证上的明显错误,或第1卷与第3卷形成某种对立和冲突,反而认定其内在统一性,并总是将之视为自己意志哲学的坚固基石,其思想转变只体现在初解《罗马书》与《致辛普力丘》之间。 为了寻找恶的起源以驳斥摩尼教,奥古斯丁在388年居停罗马时写成《论自由决断》第1卷,但直到391年出任希波大公教会的司铎之后,他才完成第2、3卷的写作,其截止时间一般被认定为395年。⑧不久之后,他将之寄给了诺拉的保林(Paulinus of Nola),认为其中基本解决了“自由决断”这个“大问题”(grandis quaestionis)。⑨在412年左右,因有人质疑《论自由决断》第3卷对灵魂起源的悬置处理,奥古斯丁写成《书信》143给朋友兼帝国官员马科林(Marcellinus),承认自己的思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写作中不断发展并有所修正,但否认先前对灵魂四种起源说的模糊处理有任何不当之处,不过其中没有论及自由决断。⑩ 在《回顾篇》1.9[8]中,奥古斯丁的回顾显然也认定,《论自由决断》是可靠的和内在统一的,服务于当时的论证目标。但问题是,他在其成书三十多年后的反思和评判是否值得信任。为了证实以上回顾是真诚可信的,我们就必须追问:第一,在写作《回顾篇》时,奥古斯丁是否有相关作品或抄本在一旁作为参考,抑或仅凭记忆来回顾评判;第二,奥古斯丁在回顾《论自由决断》时的态度是否真诚,是否他在先前写作时承认了初罪后的意志仍然可以独立地意愿善,就像佩拉纠所解释的那样,忽视了恩典在其中的作用,但在当下回顾时却故意隐瞒或掩饰了这一点。 对于《回顾篇》的写作缘起,我们也可以追溯到412年写就的《书信》143。在回应别人对《论自由决断》的批评时,奥古斯丁认可了这种批评的权力与对作者和读者的可能益处,并希望有机会回顾自己的所有作品,以直面过往的理论得失,作出必要的修正,并许诺将做到“我对自己并无偏袒”(non sim acceptor personae meae)。(11) 显然,在写作意图和材料准备上,427年才成书的《回顾篇》并不是应急仓促之作,而是奥古斯丁力求检审自己毕生笔耕的开创性尝试,其目的也不是要隐藏或掩饰过往的可能错误,反而是要以现在的成熟思想为鉴来努力找出它们,从而显示自己的思想发展历程,使教会中的同仁和信众从中受益,以规避这些理论暗礁。这至少可以表明,奥古斯丁在写作时的初衷是良好的,态度是真诚的,《回顾篇》的序言也对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