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于1938年发表的关于江村经济生活的博士论文令开弦弓村这个江南渔乡闻名海内外。自1980年以来,每年都吸引了一批批的学者以费孝通倡导的“浓缩江南文化于江村、以江南观中国的笔法”①造访考察。据统计,至2009年8月,有记录可查的就达到68次。②其中有澳大利亚的威廉·葛思迪(W.R.Geddes)教授、美国的南希·冈萨勒斯(Nancie Gonzalez)教授,英国的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教授,等等。各位学者的对江村的探究与书写,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农村经济领域的变迁。令江村这个村落更有魅力的,是它同中国岁月一同历经的千年沉淀,那些深入村子血脉的、费孝通用“差序格局”来概括的中国式文化。③1996年2月,一位学者从英国来到这个村落做英国社会经济研究院(ESRC)资助的“社会支持”项目的跟踪调查,历时一百多天的田野工作让她与江村结下不解之缘,不仅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也与江村村民建立了友谊。在后来的几个项目中,她用其所称的“后田野作业法”,通过电话、邮件访谈、重访江村等形式,不断地深化对江村的认识和理解。在经历五次访问江村之后,“十年磨一剑”终于在2009年和2010年分别推出中英文版的原创性的学术著作《关系抑或礼尚往来?——江村互惠、社会支持网和社会创造的研究》(以下简称《礼尚往来》),这位学者就是英籍华人学者常向群博士。 提到“礼尚往来”这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成语,出自《礼记·曲礼上》:“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是战国至秦汉间的儒家学者的论述。从秦朝开始儒家文化在中国整个社会政治和文化发展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汉朝时更被统治者当作思想精髓来打造“国家意志”。“礼尚往来”的思想也随着统治者对“国家意志”的打造深入民间,贯穿了整个中国人际间的“交”和“往”,也是中国人建立人际关系的核心观念。不止如此,在中国的鼎盛时期,汉唐宋时代,中国周边各国深受中国影响,日本更是直接借鉴中国的文字、体制、儒学等等,可以说中国是亚洲文化圈的发源地,“礼尚往来”的关系概念自然也随中国文化的传播深入到世界各地。常向群敏锐地发觉了中国关系的精髓,借助于古典和民间通用同的“礼尚往来”概念,创建了“礼尚-往来”(lishang-wanglai)模型④并用来剖析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成就了这本书最重要的价值。 本书第一部分“江村概述”包含了经济发展、体制改革、亲属制度、宗教信仰、村里的关系以及地方习俗。每个章节都用具体事例和数据对研究对象进行了具体的描述。在这一部分里,大到国家体制改革对村落经济的影响,小到精确到分的税费,作者立足于其收集到的精确数据,用微观解析法为读者还原了一个三维立体活灵活现的江村生活,向我们展示了江村的历史变迁和原貌生活。通过对江村在近几十年因体制改革逐渐的发展变化,从土地改革、家庭经济、集体企业到私有制,以及体制改革对家庭收入和村民之间关系的影响,呈现出地方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making place)⑤。如此详尽的内容显示出作者深入江村做了一百多天的田野工作又加上十几年的后田野研究的功力,也达到使读者不到江村亦知江村的效果。虽是在描述一个村落经济体制的革新,但映射出的却是整个中国在近一百年里的体制变迁。常向群以浓浓中国色彩的乡村生活为源泉开启了她对关系理论的创造。具体研究了开弦弓村的地方习俗,具有传统意义的中国式的家庭关系和民间信仰,以及复杂多变的因素所制造出的村落间的社会关系和活动。例如一个人从出生开始所举行的各种家庭间和社会间的活动:担熟汤(为八个月的孕妇送“汤”)、望新客(看望新生儿)、做新客(小孩儿作为新客人去拜访他或她家关系要好的亲戚),等等。⑥这些词语即使对笔者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说也是新鲜的,这让笔者不禁反思,身为一个中国人是否真正地曾去体会去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身在其中早已“不识庐山真面目”。笔者在与开弦弓村的农民教授姚富坤先生聊天时他也曾提到:“一个人研究自己是最难的,因为你‘身在此山中’,最容易‘一叶障目’。”但是常向群以其受过中英两国社会学的训练克服了这个局限性,她不但成功研究出了自己出生乡土的关系文化,并且以其二十多年社会学深厚的学术基础创造出来自己的关系理论模型写出了这本著作,也把笔者这个身在海外的留学生读者拉回到自己的国度中来,以客观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生活中的文化和关系。对西方的学者来说,这无疑是一部叙述中国乡村的3D书籍,图文并茂的形式尽可在阅读时身临其境地感受中国的地方风俗文化和关系了。 在完成对江村的具体概述之后,常向群在本书第二部分阐述了她的原创理论“礼尚-往来”,把中国人对基于儒家“礼尚往来”思想的交际习惯提炼成一个学术概念。她用四种基本的“往来”类型概括了繁多复杂的互惠社会关系,即馈赠性往来、表达性往来、工具性往来和否定性往来。⑦把中国复杂的关系以一个概念性和模型的形式加以表达并展示其运作机理,“为中国乃至世界的科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⑧能做到这一点,也与常向群勤苦做研究是密切相关的,笔者在对开弦弓村的考察中曾听当地村民说,由于江村的出名,他们接待过考察江村的很多学者,但常向群是他们见过最吃苦耐劳的一个,“整夜不睡做考察是家常便饭,挂着相机到处采集资料并尽心尽力地帮助她所考察的每一户人家”(姚富坤语),这不禁让人心生敬畏。她用21万多字(占本书主要内容近五分之二)描写了关系网中各种往来的特点,在处理关系事件中所可能发生的往来类型,以及往来类型在不同情况下转变的可能性。其中表达性往来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最普遍的往来类型,“人从出生到死亡的生命周期全过程都体现了表达性往来”⑨,也是“礼尚-往来”网的重点内容。这解释了为什么中国式的关系中有如此多的走动来往,像孩子满月、孩子初上学,舅舅都需要出资出力⑩,这些都是基于道德评价,理性的计算和感情的投入,这些因素也是“礼尚-往来”模型中“礼尚”的四个因素(第四个因素是宗教的信仰)中的三点,舅舅和外甥之间需要用各种馈赠来往来表达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的道德评价。另外,表达性往来又可看作是“维系以个人和家庭为基础的、经过代际相传的‘礼尚-往来’关系网而进行的互动”。(11)在年度周期和紧急事件中发挥作用,表现形式多为生活中的互帮互助。而在“礼尚-往来”网关系的变动中馈赠性往来、工具性往来和否定性往来又在关系网的构制中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理解了书中对各种往来的定义,笔者突然对自己身边的关系茅塞顿开。由于父母对我的无私付出和在成长中的关爱,他们对我是馈赠性往来和表达性往来的结合;我与普通朋友玩玩闹闹、相互沟通、相互帮助多属于表达性往来,但在发生矛盾的时候可能转变为否定性往来;而我在上海工作期间,在巨大的社会和工作压力之下,作为关系网的实践者在社会生活中已经没有时间顾及情感、道德和宗教信仰,对“关系”的重视要超过了“礼尚”中的这三个重要因素而只基于“理性的计算”,那我与同事和业务伙伴之间的往来即属于“工具性往来”和“否定性往来”了。在清楚了人与人之间的具体往来类型之后,也使社会交往有了一种方法论和准确的表达方式。真正的学术研究使这本书的价值要比市面上所谓的关系学类型的书要有含金量得多,甚至不可相提并论,我更视之如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