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往的散文创作中,关于陆地的叙事要远远大于海和岛的;而关于海和岛的散文,往往又是时代大于个人,观念大于感性,悲喜剧大于生活常态,阳刚大于阴柔的。赛飞的散文可概括为关于“海”与“岛”的,是“海”与“岛”的交接、粘连和互动的结果,且更多呈现出个人心灵的秘语,是一种具有原生态的生命书写。赛飞很像一个激情内敛的乐师,他以近于不动声色的轻盈柔婉为海岛谱写了一曲生命之歌,从中展现了与以往散文大为不同的别有洞天。 一 关于海与岛的歌吟 不论是杨朔还是邓刚,抑或是美国作家海明威,他们写海的作品往往注重人与海的刻画,书写的也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主题,其时代感、社会性和人性更被鲜明地突显出来。赛飞的散文往往淡化了社会性和人性的渲染,更不注重表现远海与深海的情景与壮阔,而是将目光与心性浓缩于陆地与大海之间的时空,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场域展开自己的世界,这就是海与岛相牵相连、相厮相守的情貌。 从陆地一面来说,赛飞的散文虽也写到外地人,像打工仔、游客甚至海岛上的小厨娘以及她的老公和婆婆,但他们都像云彩一样来去,没留下什么,当然也未带走什么。更重要的是,像绘画的背景一样,这些陆地人往往被虚化,并没有呈现出时代和社会的风云变幻。从大海一面来说,赛飞的散文也有所涉及,但往往多是虚写,只让情思逸飞而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回到海与岛相亲相近的现实之中。换言之,赛飞的散文兴趣点既不在广阔的大陆,也不在遥远的深海,而是钟情于大陆和深海间那一片区域,即海与岛的相依相守以及悱恻缠绵。 这是一个关于海和岛的万花筒,既有来自大海的风暴、雾气、海浪、日出、日落,又有来自陆地的河流、道路、桥梁、人与事,更有在大海与内陆之间形成的丰富多彩。而后者在赛飞的散文中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展现:岛中岛、鱼市、码头、碶门、船父、冰厂、蛎灰、港口、渔火、渡桥、神庙、渔船、海岸线、海堤、礁石、沙滩、水纹、解叶子、钓客、大目涂、水糊涂、藤壶、弹涂鱼、紫菜、水母,等等,可谓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如作者在《你的狭窄我不懂》中这样介绍一只船:一只近海捕捞的普通钢质渔轮,长不过40米,宽只有六七米,然而,当它离港入海时,相当于一个袖珍的独立王国横空出世。随之,作者又称这条船为行走的陆地,是无王后的王国,其中有机舱、鱼舱、油料和淡水舱、生活舱、寝舱,而繁琐的网具只能放在舱面。除此之外,作者对船上的每个地方都介绍得细致入微,仿佛走进了一个家庭的细部。如作者写道:“生活舱是王国内最具人气与人情味的地方,在底舱之上。它其实是厨房、餐厅、客厅之类的综合体,在这里看得到陆上常见的炊具、桌凳、各类食材、碗筷,甚至还有热水瓶。在船上,除了长腿的人,其他陆上来的东西也多半长腿,都能独立自主坚定不移。”①这种对于渔船的透视,往往超出现实的描绘,也是超出人们的想象的。 值得称道的是,赛飞的散文并不是孤立地描写海与岛的景致与物像,而是赋予了其互相关联和不可分割的整体性,这就使得他笔下的海岛具有了有机的系统性和内在性,有了诗意的连绵起伏与节律的优雅,也有了动态的张力和美感,更有了以小见大的袖里乾坤,这就打破了孤立、封闭与浅陋,进入了一个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时空。就如同斯波伯与威尔逊的关联理论所认为的,关联性越强的事物就越容易接受一样。②最有代表性的是《渡》、《必须经过的桥》、《混沌的世界里》、《海岸线不是一条线》、《上岸的海水下海的地》、《天堂的台阶》等,这些现实的意象一下子将海、天、陆、岛、涂、滩、塘间的分离连缀起来,形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整体和隐喻,从而使窄小变成通途,狭隘变得开阔,世俗变为神圣。如作者在《混沌的世界里》这样写道:“来象山的游客,总喜欢涌向洁净明丽的沙滩或石滩,在那里吹海风,踏海浪,拾海贝,捉海蟹,吃生猛海鲜,视之为人生一大快事。与之毗邻的海涂,就很难引进他们的注意,仿佛那儿一片荒芜。”“看上去是这样,海涂,一汪泥水的地方,就地而言,它不能坚实为地,就水来讲,又不能澄清为水,只好含混不清着。稍一亲近,稠细的泥浆,乌油油的,沾染你的皮肤、衣服,到处留痕,每走一步,强大的吸力拖住你的腿脚,仿佛无赖小儿的拥抱,亦步亦趋,决不让你弃之不顾。”作品并不止于此,而是看到了这种混沌下的哲学意蕴:“只有熟知它的海边人,喜爱着它,几乎迷恋于此。在他们的经验中,混沌从来是一种丰富。”“喜欢沙滩、石滩,是喜欢它的粒粒可数,清清楚楚;喜欢泥涂,则是喜欢它的难得糊涂,爱上它丰富的内容。”“当你能在这水与泥完美交融的世界里游刃有余,想象密不透风的黑幕下,丰富多彩的生命孕育、成长、死亡,它们的起居,爱情,寻找食物,建造和守卫家园,种种举动,都在泥涂神秘而柔软的腹内进行,远在我们的常识之外。”③这是一种直达事物内部又能从中悟道的情怀,是关于海岛物性、诗性和思理的深度发现和阐发。在《天堂的台阶》中,作者让细沙聚集成沙滩,又将沙滩与海水、陆地分开,然后展现沙滩与天堂的关系:“决意踏破沙滩,举步的瞬间,记起所有描写神迹的书籍,告诉我们神居住的殿堂都是黄金铺地,那么,天堂的台阶是否就像这金沙铺地的海滩,它朴素的底子上写满辉煌,拥有粗粝中打磨出的无限温柔;它信守着古老的诺言,缘尽时步步隐没、消失;却不妨缘来时捧出一轮宽广绵丽,供人随处脚踏实地而随时自由得想要飞;它离天堂很近,离庸常的日子很远,很远。”④在此,沙滩已打开了它巨大的时空,变成了天、地、海、神的门户与阶梯,从而远远超越了具体的物象本身,获得了哲理的深度与诗意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