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14)02-0033-08 2012年10月11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作家。对此，他的同行、作家张抗抗说：这“意味着中国文学不再是隔绝、封闭的，正在融入世界文学”①。看起来，几百年前歌德期待的“世界文学”似乎正在实现。莫言获奖后，研究者更多地把目光投注在其作品的世界性问题上，探究其中蕴含的世界性元素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莫言给予世界的，以及世界赋予莫言的。盘点莫言三十年来的文学创作，没有哪一个流派可以包揽莫言多面的风格，没有哪一个词汇可以充分概括莫言作品丰富的内涵。在这种丰富性中，有一点让人印象极为深刻，那就是他对强大生命力的赞咏。对此，陈思和有过很直率的表达：“莫言的创作风格一向强调原始生命力的浑然冲动和来自民间大地的自然主义美学”②。在莫言的作品中，原始生命强力得到了强劲的呼唤与歌颂，这一切在小说世界中能够合情合理地发生，是依靠人类对动物性的回归来实现的。回归之路不仅是一条通往原始生命强力的小径，更是作家应对现代性危机而探索的拯救之路。莫言是中国当代作家中立足本土写作的杰出代表，他成功地寻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写作道路。然而，当我们回望莫言所铺就的拯救之路时，依然能发现世界文学对他产生的影响，他与西方现代主义的某些精神遥相呼应。 在1984年之前，莫言的作品中还不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特质，依旧是中国传统的写法，有所谓的白洋淀风格。从1985年开始，莫言在创作上有了很大的突破，具有鲜明现代主义特色的《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等作品纷纷涌现到读者面前。发生在莫言身上这一革命性的创作突变，与这一时期西方现代思想大量涌入中国有很大的关联。对此，莫言说得十分诚实和诚恳：“我读《南方高速公路》时，感到这篇小说的语言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势能，就好像一条大河开了闸口，河水滚滚而下。我非常喜欢，拿起笔就写《售棉大道》，故事虽然是我的，但语言的感觉是人家的。《民间音乐》的情况也大致如此。语感找到了，故事似乎会自己向前推进。”③在另一处，莫言说得更为直率，似乎还不乏切肤之痛：“对一个作家的真正限制并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作家的内心。”④每个作家的内心中都有很多关于文学的条条框框，这些规矩在对创作有所帮助的同时也有诸多限制；莫言心中的文学成规之所以会被打破，源于他对西方文学的接触与浸淫。他说：“随着我们对西方文学的阅读，随着我们听到很多的当时非常先锋的一些批评家和作家的讲座，我们心里关于文学的很多条条框框被摧毁了，这种自我的解放才能使一个作家真正发挥他的创作才华，才能真正使他放开喉咙歌唱，伸展开手脚舞蹈。”⑤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冲击下，莫言以其强烈的破坏性与革命性，突破了传统的写作手法；他开始大量运用意识流、心理分析等西方现代主义手法，开发、使用新的叙事视角，对叙事时间随心所欲的调整，对叙事声音驾轻就熟的操控……这一切，使他以奇异的艺术世界解构了传统的审美方式与审美精神。而在精神内涵上，他对现代文明弊端的反对，对传统道德约束的挣脱，对野性生命力的张扬，向原始借助人类的动物性回归来拯救“种的退化”危机，都可以从西方现代主义思想中找到理论资源。 现代主义是西方社会进入垄断资本主义和现代工业社会阶段的产物，是20世纪上半叶西方社会精神领域动荡不安的反映。现代主义者们热衷把现代人的物化、机械化、异化和精神危机大规模地表现于笔端，布雷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曾经指出，现代主义“明显地尊崇历史循环论，倾向于启示论的、以危机为中心的历史观”⑥。在这一历史观的指引下，现代主义者们宣告：人类正处在危机的时代。现代主义者们共同呈现了一个现代文明崩溃的图景：人类处在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罪恶之中，文明正在走向灭亡。作为现代主义思潮的早期代表，尼采是对现代人生存现状不满、失望、批判最为激烈的先行者之一。对现状的批判，对前景的探索，是尼采思想形成的主要契机。对于现代文明的症结，尼采主要从两个方面进行批判，这也是他认为现代人所处的困境与危机：生命本能的衰竭与精神生活的贫乏。在尼采的学说中，也许没有比“一切价值的重估”⑦更加震撼西方人心灵的了。很显然，“一切价值的重估”涵盖各个领域：宗教、哲学、道德、科学、文化、艺术等等，但对道德的重估与批判始终是其核心。尼采认为西方传统道德即基督教道德的实质是对生命的否定，视肉体为罪孽，欲望为万恶之源。他说：“上帝这个概念是作为与生命相对立的概念发明的，”⑧上帝是“生命的最大敌人”⑨，是“迄今为止对生存的最大异议”⑩，而“‘上帝的王国’在哪里开始，生命就在哪里结束……”(11)在自然真理面前，道德的谎言特性显得不堪一击。对于基督教的道德观念，尼采做了毫不留情的清理，他称这种道德为“兽栏”，被圈禁在道德围栏中的人类终将失去原始兽性，而兽性的消失意味着生命的衰败。尼采认为基督教道德是对生命的极大犯罪，传播基督教的历史是人类的堕落史，当代西方文明是人类最堕落的时代，传统道德是造成人类生命力危机的一大根源。西方现代文明以基督教道德和发展器物的进步为主要内容，在进入高度物质化的时代里，尼采沉痛地意识到财富本身成为人类生存的目的。他说：“一切时代中最勤劳的时代——我们的时代——除了愈来愈多的金钱和愈来愈多的勤劳之外，就不知道拿它的如许勤劳和金钱做什么好了，以至于散去要比积聚更需要天才!”(12)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为了增加财富疲于奔命、声嘶力竭，成就的只是一个丧失自我、丧失心灵的时代，为了外在的目的，却牺牲了内在的价值，在灵与肉的分离中，人性变得残缺不全。尼采借助查拉图斯特拉之口惊恐地说道：“真的，我的朋友，我漫步在人中间，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断肢之间!……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13)对时代的失望，使尼采高呼：“这时代是一个病妇——让她去叫喊、骂詈、诅咒和摔盆盆罐罐吧!”(14)“今天的一切——坠落了，颓败了：谁愿保持它!而我——我要把它推倒!”(15)所以尼采“反对机械、反对资本，反对被迫的选举，无非或当政府的奴隶或当颠覆政府的党派的奴隶的选举”(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