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作为一种与地域现实关联密切的文学类型,其审美品格不是固定不变,而是具有一定流动性的,不同的乡村社会形态和政治、经济、文化背景,都会对之产生影响。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中国社会全方位地进入到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的现实和文化形态都发生了巨大变迁。这些方面,深刻地影响到乡土小说审美品格的状貌。具体说,近年来①乡土小说的审美嬗变主要有以下体现: 首先,在审美风貌上,乡土地域色彩显著弱化。乡土地域色彩是乡土小说最重要的审美品格,周作人当年所强调的“地方色彩”、“乡土趣味”②,茅盾之“特殊的风土人情”③,以及鲁迅《呐喊》所表现出来的“浓厚的地方色彩”,都与之密切相关。《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对“乡土小说”的界定:“它着重描绘某一地区的特色,介绍其方言土语,社会风尚,民间传说,以及该地区的独特景色”④,也明确以地域特色为中心。一般而言,乡土地域色彩主要包括自然风景、生活场景(特别是劳作场景)和地方方言等几个方面。近年来乡土小说中,这几方面都有明显弱化的趋势。 其一,也是最引人关注的,是乡土自然风景。风景作为乡土小说最外在也最醒目的审美风貌,曾经受到众多乡土小说作家的青睐。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也许受社会文化世俗化的影响(“新写实小说”是这一影响的典型产物),作家们的兴趣点普遍转移到故事性等方面,叙事内容也往社会、政治方面倾斜,“严肃的社会主题冲淡了地域色彩的表现”⑤,风景描绘显著淡化——当然,淡化并不意味着消失。近年来乡土小说中,还是有一些作家在坚持比较细致地描画乡土自然风情。最突出的是来自西北边陲地区的作家,如陕西的红柯、宁夏的石舒清、新疆的刘亮程和黑龙江的迟子建等。然而,从这些执着地展示乡土风景作家们创作上的变化,也许能够更充分地呈现出乡土小说自然风景从丰富到衰微的过程。比如红柯,从其早期的《美丽奴羊》、《吹牛》,到近年来的《跃马天山》、《西去的骑手》等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创作重心的转移:对草原风景和人情的细致描摹,逐步变成了传奇和曲折的故事。同样,迟子建虽然一直没有放弃对乡村风景细腻温婉的刻画,但随着她将笔触深入到城乡之间的生活,如《踏着月光的行板》、《泥霞地》等作品中,风景画色彩也有明显削弱。 其二,是乡村生活场景。生活场景是比自然风景更内在也更深刻的地域个性,农民们的衣食住行、生活习俗,包括他们的日常生产劳作,都具有很典型的地域色彩,更蕴含着独特的地域文化个性。虽然宽泛说来,乡土小说只要表现乡村生活,就自然会表现出一定的乡村生活场景,但是,真正细致地将生活场景展现出来,呈现出其充分的地域个性,则需要作家多方面的努力。它需要艺术的锤炼,更需要丰富的生活细节。在这些方面,近年来乡土小说都有明显的匮乏。以乡村民俗而论,近年来倒不乏表现乡村民俗的作品,如贾平凹《高老庄》、《秦腔》等对地方碑文、民间戏曲的展现;韩少功《山歌天上来》、肖江虹《百鸟朝凤》、关仁山《醉鼓》、刘庆邦《响器》等对乡村音乐的关注,等等。不过这些作品表达的,主要是对民俗所面临没落命运的悲叹,民俗的具体细节往往被情绪色彩所遮盖,没有得到充分的显现。比乡村民俗更加缺乏的是乡村劳作场景。劳作是农民日常生活的最基本组成部分,也是乡村生活世界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但近年来,除了李伯勇、李一清、罗伟章等少数与现实乡村关系比较密切的作家作品中,对现实乡村劳作场景作了一定展现外,绝大多数乡土小说作品都缺席了这一内容。 其三,是地方方言和人物口语。关于地方方言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一直存在着较为激烈的论争,而现实中,在越来越规范化的教育背景下,文学创作与地方方言之间的总体趋势是越来越疏离,这也直接影响到人物口语的呈现。最典型的是,近年来小说创作流行对人物对话的间接叙述,这就自然过滤了人物语言的方言属性和口语色彩。这一点对于乡土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最大的。因为在乡村生活中,方言口语最为丰富多样,也最能体现乡土小说的审美魅力。事实上,在近年来小说中,部分城市小说倒呈现了较显著地域色彩的方言口语叙述(如何顿浓郁长沙话色彩的小说,以及金宇澄完全用上海方言叙述的《繁花》),反而在乡土小说领域,很少能看到鲜活生动的人物口语和具有地方气息的方言,以往乡土小说中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和地方方言已经基本绝迹——当然,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方言口语不是简单的人物语言实录,而应该是将它们融入生活叙述之中。所以,像林白《妇女闲聊录》这样完全舍弃作家提炼、没有与生活叙述相融合的作品,很难进入优秀的乡土小说之列。 其次,是审美内涵的空心化。所谓空心化,最直观的表现是在题材内容上。近年来乡土小说中,以纯粹的农民和乡村生活为叙述对象的作品已经为数不多,更多作品展示的是在城乡之间徘徊游弋的农民工生活,其中不乏作品甚至完全舍弃了传统乡村生活场景、只以城市生活为背景(关于这些作品是否归属于乡土小说,学术界存在一定争议,但越来越多的学者已经接纳它们进入乡土小说阵营。有关争议将在后文论述)。这样,按照传统意义的乡土小说概念来理解,“乡土”内涵呈现出的自然是“空心”的态势。不过,审美内涵的“空心化”特征更内在的表现还在乡土小说创作上。也就是说,近年来乡土小说对乡村的书写已经呈现出明确的“虚化”和“空洞”特征。表现之一,是作家们的关注点普遍集中于对乡村伦理和乡村文化等精神层面,较少着力于乡村的现实生活问题。“就中国发展阶段而言,乡土中国及其在此之中生存的八亿农民仍是最底层的存在,生存问题,身份问题,现代与传统的冲突问题,社会转型过程中的挤压与不公正等等,都是目前中国最重大的问题”⑥,其中的生存、身份、挤压和不公正等主要关联现实生活层面,也更与农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很少有作家们将创作重点定位于此,很少直面乡村现实矛盾和冲突的作品。其中可作代表的,是近年来在乡土小说中颇为流行文化抒怀和哲学思辨型创作,作家们对乡土进行抽象的哲理探究,思考自我、乡土和文化的命运,现实的农民和乡土被抽象为文化哲学的背景符号。表现之二,是作家们较少致力于刻画乡村人物。这并非说作家们完全不写乡村人物,而是在书写这些人物时,作家们的兴趣点主要集中在人物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在各种传奇或苦难经历,却很少关注他们的心理世界、现实欲求和精神特征,这样,我们很难从中见到那种立足于现实乡村的、个性鲜明的农民形象。对于乡村来说,现实的日常生活和人(农民)是最基本的内涵,它们的缺席,就使近年来乡土小说展现的文学世界难以丰富、饱满,而是显得虚幻和空洞,呈现空心化的内在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