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4)4-0106-09 20世纪80年代起开始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和讨论的“童年之死”的命题,是相近时期在文化界逐渐蔓延的“死亡病灶”的表征之一。从上帝之死、自我之死、历史之死到意识形态之死、文学艺术之死、理论之死、乌托邦之死……近一个世纪以来在现代文化各个领域先后兴起的“死亡”学说,代表了弥漫于当前社会的一种紧迫的文化变革意识。“童年危机的存在反映了成人身处‘新时代’的焦虑与不安”,①这种焦虑感尤其与新的媒介技术变革密切相关。然而,从童年消亡说提出至今,在激起短暂而又强烈的公众情感回应的同时,它的内在的批判精神与文化深意,却始终没有得到很好地理解和落实。这进一步导致了在童年文化界,童年消亡说似乎越来越被贴上了一个并不那么引人青睐的保守主义标签,其文化警醒的重大意义也越来越倾向于被人们所淡忘。这使得在当代文化环境下重新理解和反思童年消亡的文化危机,格外具有其重大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一、当代文化变迁与童年的消逝 1982年,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出版了《童年的消逝》一书。对于许多读者来说,该书提供了一次关于现代童年历史的生动而又富于创见的梳理,同时也提出了一个具有足够震撼力的观点:从现代社会开始确立起来的童年概念,在今天已经濒临消亡。《童年的消逝》一书由简洁的两大部分构成,前半部分是“童年的发明”,后半部分是“童年的消逝”。这一从童年的诞生到消逝的历史,充满了一个时代行将结束的挽歌色调。而波兹曼也似乎有意要突出这一挽歌式的情绪,他借用马歇尔·麦克卢汉的话说道:“当一种社会产物行将被淘汰时,它就变成了人们怀旧和研究的对象。”②这一引用中所暗示的“行将被淘汰”之物,正是童年。20世纪后半叶是童年研究作为一个方向开始在学术领域得到重视的时代,也是普通大众对于童年的热情开始被全面点燃的时代,当这种巨大的热情被波兹曼拿来论证其对象正在“消逝”的现实时,它所激起的反响之强烈是可以想见的。 有关童年的“现代发明”的说法并不是波兹曼的首创,它在1960年艾里耶那部知名的童年史学著作《童年的世纪》中就已初露端倪。③从该书前半篇的文献引用来看,艾里耶的著作也在很大程度上启迪了波兹曼的思考。同时,波兹曼也不是最早指出当代童年的“消逝”危机的学者。就在《童年的消逝》出版前一年,美国儿童心理学家、与波兹曼同年的大卫·艾尔金德(David Elkind)名为“被催长的孩子”的著作问世。④这本著作从儿童蒙养和教育的视角批评了当时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对于儿童的“拔苗助长”(the hurried child)现象。作者认为,在本应享受童年游戏和欢乐的年纪,儿童被过早地推入到成人生活的准备之中,由此导致了当代童年生活的危机。艾尔金德从儿童教育实践的立场出发,将论述的焦点集中在一个拔苗助长的社会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儿童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及其所带来的伤害性后果上,并对这一儿童教育的现实表达了由衷的忧虑和变革的呼吁。 这一事实促使我们思考,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陆续出现的有关童年历史和命运的各种思考中,使波兹曼的童年消逝说显得如此重要和不可替代的究竟是什么?应该说,以上三位学者对于童年问题的关注各有其侧重。作为一名历史学家,艾里耶的关切落在童年发生的历史事实之上,作为一名儿童心理学家,艾尔金德的关切落在儿童生活的现实问题上。而作为一名传媒文化学家,波兹曼在有关童年历史和现实的论说方面都不及前两者专业;但或许也正得益于他的这一偏离童年研究的局外人身份,使他所提出的童年话题超越了艾里耶与艾尔金德的学科边界,进入到了童年与人类文明的关系深处。 《童年的消逝》一书所提出的创见正在于此。与艾里耶笔下客观的史实梳理相比,在论证“童年发明”的相关篇章中,波兹曼提出了有关童年如何被发明的独到见解:印刷技术的发展(实际上是书籍和阅读的普及)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培育的人类理性文化(现代文明的象征),促成了童年的诞生。这一观点构成了该书论证的一个至为重要的大前提,也统摄着整部著作的论证过程演绎,它意味着,波兹曼有关童年现状的批判不只是要解决童年自身的问题。与此相应地,尽管波兹曼和艾尔金德的论证有着同一个潜在的起点,即充分肯定童年在人类文化中的特殊而又重要的价值,但他们论证的终点却有所不同,如果说艾尔金德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对童年成长的关注上,波兹曼的关切则最终落在对文明成长的关注上。换句话说,《童年的消逝》不只是一部有关童年命运的著作,更是一部叩问文化命运的著作。在此前提下,当波兹曼从童年的消逝现象来推演其消逝的原因时,他所要触动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童年生存话题了。 波兹曼的“童年消逝说”由三个关键概念构成,它们分别指向他在《童年的消逝》以及另两部代表性学术著作《娱乐至死》和《技术垄断》中着意批判到的三种文化问题;这三者之间又密切关联,彼此衔接,构成一个以童年范畴为基本立足点的文化批判体系。 第一是“读写能力”的概念,它所针对的是现代新媒介的视像语法危机所导致的童年问题。在波兹曼看来,建立在印刷技术的发明普及基础上的读写能力的发展,是现代童年概念诞生的一个基本的媒介和文化语境。而今天,随着以电视为代表的视像媒介逐渐取代了印刷媒介的统治地位,由一个需要一定长度的书面知识习得过程圈围起来的童年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由于视像媒介主要是以直观的图像而非象征的文字作为言说方式的,它就不像印刷媒介那样向其读者要求一种只有经过时间的浸淫才能获得的特殊读写能力。读写能力的获得在形式上与童年教育的时间密切相关,在实质上则与童年教育的文化目标内在相关,它在根本上指向由读写文化培育起来的人的一种成熟的思想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