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81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4X(2014)02-0101-16 一 从软实力到文化软实力 1987年,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的《大国的兴衰》一书出版后,引起强烈反响,“美国衰落论”盛行一时。作为回应和对冷战后世界政治走向的分析,约瑟夫·奈于1990年提出“软实力”概念,将之与传统的“硬实力”(hard power)或“命令式实力”(command power)相对照,认为除去传统的经济和军事优势外,美国还拥有诸如社会制度、国际合作、美式文化等诸方面的软实力资源优势,因此,美国并未衰落。①1999年,奈在《软实力的挑战》一文中对“软实力”的内涵做了更为全面的表述:“软实力是一国的文化、意识形态吸引力,即通过吸引而非强制的力量获得其理想结果,能够使他人信服而自愿跟随,遵循你所制定的行为准则与制度,依你所愿行事。软实力很大程度上依赖信息的说服力。若一国可使自身立场在他人眼中具有吸引力,并鼓励别国依照寻求共存的方式,来加强用以界定其利益的国际制度,则无需扩展传统的经济和军事权力。”②2004年,奈的著作《软实力:世界政坛的制胜之道》出版,对此前的观点做了补充和扩展,使他“软实力”的理论思考更为清晰和具体。软实力被解读为一种能够通过吸引力而非威逼利诱即可达到目的的能力,这种吸引力源于三个层面:一是一国的文化,作为一国综合实力的体现,在能够对他国产生吸引力和感召力时生效;二是政治价值观,具体体现在社会制度、法律、人权、分配等方面,当该国在国内外均能真正践行这些价值时则可生效;三是外交政策,当政策被视为具有合法性和道德威信时生效。③2009年,奈两次撰文阐述了“巧实力(smart power)”的内涵,认为软实力有时不能单独起效,强调在信息时代将硬实力与软实力结合运用的重要性。④他还指出,要把软实力概念回归到美国外交政策话语的显著位置,因为目前逐渐淡化的对硬实力的强调(被他讽刺为“输出恐惧”)支持了软实力“激发乐观与希望”的路径。⑤ 软实力理论在全球得到广泛回应,亦不乏质疑之声,直指这一概念的可操作性、生效条件、适用范围、可测量性等关键方面。持认同观点的学者认为,美国的软实力未曾衰落,尤其是在美国经济前景尚未明朗、难以维系强有力的军事统治的全球网络联盟中,软实力帮助美国赢得了更多信徒。⑥相较之下,持质疑观点的学者阵容更为强大,主要是认为软实力并不必然提高世界对美国的热爱,软实力是双面的,既有积极一面也有消极一面——在国际事务中,过多的硬实力带来的不是服从而是抵抗,软实力的滥用也会扭曲心灵,招致怨恨和愤怒。其中,奈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巨人》一书中强调了软实力的虚伪性,认为“软实力实际上只是带着天鹅绒手套的一只铁掌而已”。⑦阿贝·格林沃尔德(Abe Greenwald)通过对伊斯兰激进分子的反美行动和美国深陷伊拉克战争泥潭的分析指出,软实力只有在处理认同美国理念和美国统治权的问题时可作为良好的政策补充,否则软实力的贡献会适得其反。⑧一些学者还认为,多数时候软实力和硬权力是不可兼得的,当软实力失效时,如美国在伊拉克遭遇的挫折,更需军事等硬权力有所作为。⑨此外,尽管人们难以忽视软实力的影响,但又难以对其进行量化分析、诠释和判断,特别是软实力取决于其对态度的影响,而态度是难以估量的。在国际交往中,亦很难确定在一国目标的达成过程中,究竟是硬实力还是软实力起了主要作用,如詹妮丝·马特恩(Janice Mattern)所说:小布什声称的“要么跟随我们,要么反对我们”就是对软实力的实践,但这一宣言背后需要强大的军事和经济实力,是对潜在的反对者的硬实力威慑。⑩ 奈的软实力理论旨在解决的问题是,在美国全球战略的收缩和全球局势掌控力下降的背景下,如何维护美国的霸主地位和西方社会的全球领导权。他的著作曾这样引述一位历史学家的话:“不管军事力量和政治许诺为美国在冷战期间赢得在欧洲的成功奠定了多么重要的基础,是美国经济和文化的吸引力真正赢得了大部分年轻人的心智,使其拥护西方民主……当真正的消费兴起时,真正的社会主义很可能就要被淘汰出局了。”(11)从某种程度上说,亦难脱粉饰美国霸权谋划的“话语陷阱”之嫌。2013年5月,奈在《中俄不懂软实力》(12)一文中评析了中、俄两国的软实力,认为中国不断增强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正在使邻国恐慌,以结盟为手段谋求制衡。在这种情况下,明智的策略是运用软实力,使自身看起来不那么可怕,从而使邻国间的结盟不奏效,而对俄罗斯(以及此前的英国)这种日益衰落的大国来说,残存的软实力有助于减缓衰落。奈重申了软实力获取的三个来源: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并进一步指出:把这些资源合而为一并不容易。中国和俄罗斯错误地把政府作为软实力的主要工具,一掷千金以提升自身软实力,但收效有限。因为政府的宣传是缺乏可信度的,即便中国千方百计争取与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和英国广播公司(BBC)抗衡,但国际受众并不喜欢“靠不住的宣传”,这些投入并不能产生吸引力。作为对比,奈指出,美国相当一部分软实力的产生并非来自政府,而是来自民间社会,如大学、基金会、好莱坞和流行文化等,即便是在政府行动破坏软实力的情况下,如出兵伊拉克,由于民间社会的功用,美国的软实力在一定程度上得以保存。总之,如果中国和俄罗斯想获得成功,也必须在政策上言行一致,形成自由而开放的民间社会。(13)的确如奈所说,软实力的获取的确不能单纯依赖政府层面的作为,还需要重视民间社会的力量。不过,奈倡导的“自由而开放的民间社会”,对应的只是美国特有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和文化生态,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即在软实力塑造中起重要作用的民间社会力量与政府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据统计,美国已注册的民间组织有200万个以上,(14)很多民间组织长期受到美国政府资金支持,并在美国政府的监督和引导下运作。俄罗斯学者马克·斯莱柏达(Mark Sleboda)在撰文反驳奈的《中俄不懂软实力》言论时指出:美国政府每年在“国外援助”项目上的支出达600亿美元以上,其中相当一部分经费会通过“非政府组织(NGO)”或“政府建立的非政府组织(GONGO)”中转,最后仍服务于美国的外交目标。(15)美国的软实力还通过国际援助款、奖学金、交换项目、语言和文化宣传项目、智库、基金会等大部分依赖美国政府资助的组织实现,譬如著名的富布赖特项目。媒体则是美国政府对别国进行软实力输出的喉舌,美联社发稿量居全球之首,CNN则是全世界最普及的日常新闻获取来源。好莱坞、五角大楼与中央情报局(CIA)的勾结也是公开的秘密,形成了所谓的“军娱复合体”(Military-Entertainment Complex)——军方为好莱坞电影制作方提供资金甚至脚本,参与电影制作,将军事意图植入电影,用以进行政治动员,诞生了诸如《黑鹰坠落》、《超级战舰》、《逃离德黑兰》等嵌有国家外交政策广告话语的电影。此类例证不胜枚举,均反映了软实力理论的意识形态色彩和霸权意旨。由此而论,中国软实力议题面临的语境和诉求与美国差异甚多,必须接入符合自身历史传统、社会现实和未来发展的本土思考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