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古到中古,來母的讀音極其穩固。在《切韻》系的部份韻書中,來母很少拼二等。雅洪托夫1960年在莫斯科舉行的第25届國際東方學會議上提交《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以爲上古漢語所有的二等字都是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他的根據有内證,也有外證。内證是:就一二等的關係說,上古漢語的來母字最初在寫法上只跟其他聲母的二等字有聯係,跟一等字無關。(一)來母字幾乎任何時候都不出現在二等字;(二)當來母字和其他聲母諧聲時,就一二等字的情况看,其他聲母的字多數是二等字,而不是一等字;(三)有的字有來母和其他二等字的异讀。外證是:有些跟漢語有同源關係的語言,與漢語二等字對應的詞有l或r。他說,關于二等字的上古音,“在某种情况下可以”通過比較“得到證實”。因此他給其他二等字構擬了kl-、pl-、ml-等複輔音。從漢藏諸語言比較的角度構擬漢語上古音,他是采取爲我所用的態度,擷取某些人所定的漢藏諸語言“同源詞”,並没有親自作深入的考察,因此論據不具有説服力。關于從漢藏諸語言比較的角度構擬漢語上古音的效能,可參郭錫良先生《歷史音韻學的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音韻問題答梅祖麟》,以及拙作《上古音構擬的檢驗標準問題》、《上古漢語詞綴構擬析評》,鄭妞同志《上古牙喉音特殊諧聲關係研究》等,這裏不贅。 雅洪托夫試圖給所有的二等字構擬帶-l-的複輔音。他在寫作《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一文時,只有三十多歲,就掌握了高本漢、董同龢等人的上古音,特別是複聲母研究成果;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他非常注意汲取中國大陸學者剛剛發表的科學有用的研究成果,有楊樹達先生《積微居小學述林》(1954年)中對“各”字造字結構及其本義的科學分析(當然,羅振玉已說到甲骨文“各”是“格”的本字,楊先生已引,並作了進一步論證);還有王力先生《漢語史稿》(1957年,上册)一個韻部只有一個主元音,給二等韻構擬介音的科學做法。這都是值得肯定的。 雅氏的這種構擬在國際上甚有影響,同年有羅杰瑞的英譯稿。1971年,李方桂先生發表《上古音研究》,指出:“二等韻裏在上古時代應該有一個使舌尖音卷舌化的介音r,而不認爲二等韻的元音與一等有任何不同。這個介音不但可以在舌尖聲母後出現,也可以在唇音,舌根音聲母後出現,並且也可以在三等介音j的前面出現。”(商務印書館,22頁) 2002年開始,國際學術界展開了古音學方法論的大討論,討論的具體内容,詳參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音韻學方法論討論集》。受反思思潮的影響,李建强、崔彥分別發表《對複輔音學説的疑問》(《湖北大學學報》2007年1期)、《上古二等r介音構擬小議》(《湖北大學學報》2007年4期),主要從來母整個的諧聲和等的關係作出全面分析,論證雅洪托夫第二個方面的内證不能論證所有二等字帶有kl-、pl-、ml-等複輔音。他們的論證很有説服力,但也留下若干問題。事隔五十多年,回頭再檢驗雅氏此文,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雅洪托夫對材料的占有和分析不無可議之處,他的結論不能成立。但是雅氏的《上古漢語複輔音聲母》至今還被一些學者當作定論,例如鄭張尚芳《上古音系》說:“自從雅洪托夫提出二等帶-l介音,李方桂氏改爲-r(白一平[1980]、鄭張[1983]擴展到重紐三B類),二等帶-r介音已有定論。”(78頁)也被人盲目地推崇爲“漢語上古音研究的里程碑之作”,(見潘悟雲給他所編《境外漢語音韻學論文選》作的“序”)學術界對雅氏此文的評價反差巨大,因此很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本文想繼續從新的角度考察一下:給所有二等韻的上古音構擬出帶有-l-的複輔音聲母是否能成立,雅洪托夫的證據能否論證他的結論。也想討論一下上古聲母構擬中的若干問題,敬希海内外博雅批評指正。 稍稍將眼光投向諧聲和异讀之外,注意一下聯綿詞這樣的内證材料,可以明確看出:給所有二等韻的上古音構擬一個帶-l-的複輔音聲母,完全站不住脚。 有雙聲關係的聯綿字,大多數是兩字同等,也有一些兩字不同等。當一個有雙聲關係的聯綿詞兩個字同二等時,無論是將兩個字構擬成帶-l-的複輔音,還是不帶-l-的單輔音,都不會帶來問題。但那些兩字不同等、其中一字讀二等的雙聲聯綿詞,可以證實二等字不能構擬帶-l-的複輔音。 上古的雙聲兼叠韻聯綿詞,有的等不同。例如“綿蠻”,早已見于《詩經》,《小雅·綿蠻》陸德明《釋文》:“綿蠻,面延反,下如字。綿蠻,小鳥貌。”這是一個“m-:m-”結構的雙聲兼叠韻聯綿詞,“綿”是三等,“蠻”是二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m-:ml-”結構,“綿蠻”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拙作《先秦聯綿詞的語音研究》中分析,先秦雙聲聯綿詞同等的約61%,不同等的約39%。這些异等的雙聲聯綿詞中,有相等多的是二等字跟其他等的字組成的。兩漢的情况估計相差不大。按照雅氏的構擬,這些异等的雙聲聯綿詞只能是不同聲母了。 (一)一等和二等組成的雙聲聯綿詞。例如“霢霂”見于《詩·小雅·信南山》,《釋文》:“霢,亡革反。霂,音木。霢霂,小雨也。”這是一個“m-:m-”結構的雙聲聯綿詞,“霢”二等,“霂”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ml-:m-”結構,“霢霂”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膠葛”見于《楚辭·遠游》,“膠葛”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膠”二等,“葛”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膠葛”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薢茩”見于《爾雅·釋草》,《釋文》:“薢,郭音皆,一音古買反。茩,古口反。秦人名蔆曰薢茩。《廣雅》云:蔆芰,薢茩。”則“薢茩”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薢”二等,“茩”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薢茩”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解果”見于《荀子·儒效》,“解果”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解”二等,“果”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解果”最多只能是準雙聲。 “喫詬”見于《莊子·天地》,《釋文》:“喫,口懈反。詬,口豆反。司馬云:喫詬,多力也。”則“喫詬”是一個“k‘-:k‘-”結構的雙聲聯綿詞,“喫”二等,“詬”一等。按照雅洪托夫的構擬,就成了“k‘l-:k‘-”結構,“喫詬”最多只能是準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