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有一宗迷案,便是《世說新語》記録的東晋初丞相王導過江之後所談“三理”的解釋問題。王導(276-339),字茂弘,東晋初年的大臣,在東晋歷仕晋元帝、晋明帝和晋成帝三代,任太傅、丞相,是東晋政權的奠基者之一。不僅如此,王導也是兩晋時期玄學與清談的重要人物,與名士深相交納。《世說新語·文學》記載: 舊云,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① 《世說新語》此條可見于國內思想史、美學史以及各類文化研究專著等著作之中,對此條目的多次援引與說明,表明歷代學者對它所具有的史學價值與以充分的重視與肯定。但觀察其援引目的,則多數將此條作爲一條論據來佐證文章內容。如侯外廬先生等著《中國思想通史》第三卷《玄學思想的階級根源》一節中對三理有相應的論述②,李澤厚先生的《中國美學史》用《世說新語》這段話作爲嵇康《聲無哀樂論》的引入③,再如田餘慶先生的《東晋門閥政治》談及東晋永和玄學概况時對此也有所引用④,這些論著在相應的領域內都是比較經典與權威的文獻。另外,在其他一些相關論文中的引用也是比較常見的。可是從深入來看,這些文獻關于“過江”此條其中所反映的有關王導在選擇題目上的意圖,題目本身與現實背景之間的關聯以及它所反映的有關玄學、政治學等折射出的多方面問題略于綜合考辨,因而,這一迷團仍然存在于現有的研究領域之中,值得我們深入探討。本文試圖就這一難題進行分析與論述。 一、王導談玄的時代與家族背景 玄學與清談始于魏齊王曹芳統治的正始年代,後世稱作正始之音,在西晋末年盛行一時,代表人物爲王導的族兄王衍⑤,魏晋玄學是一種特定的融天道人生與政治哲學爲一體的思想體系,以舉本統末,協調名教與自然關係爲特點。而王導在過江之後好談玄學,將三理作爲談中樞機,與他所處的東晋特定情勢相關,也標誌著玄學與清談在東晋的嬗變。 西晋末年繼“八王之亂”之後,又發生了“五胡亂華”。永嘉元年(307)九月,司馬睿偕王導渡江至建鄴,晋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漸南移江左。史學家呂思勉先生指出:“此蓋自初平以來,久經喪亂,民力雕弊,朝廷紀綱,亦極頽敗,其力不復能戡定北方,而僅足退守南方以自保,大勢所趨,非一人一事之咎。”⑥陳寅恪先生在《述東晋王導之功業》一文中指出:“至南來北人之上層社會階級本爲住居洛陽及其近旁之士大夫集團,在當時政治上尤其在文化上有最高之地位,晋之司馬氏皇室既捨舊日之首都洛陽,遷于江左之新都建業,則此與政治中心最有關係之集團自然隨司馬氏皇室,移居新政治中心之首都及其近旁之地。王導之流即此集團之人物,當時所謂‘過江名士’者是也。”⑦顯然,“過江名士”已經成爲一個歷史現象及以王導爲首這類人物的代名詞。 東晋建立的初期,江東政局的確極不穩定。當時中原已被匈奴和石羯所占據,江東本是孫吳舊壤,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來自北方的新政權,吳會人士對南渡人士仍然抱著敵視的態度。《世說新語箋疏·方正》篇有這樣一段記載:“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援吳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塿無松柏,熏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爲亂倫之始。’”⑧王導爲了結援吳人,期冀儘快融入吳地當權勢力圈之中,却被吳人毫不客氣地以文化差异之由拒之門外。又《晋書·王導傳》載:“及徙鎮建康,吳人不附,居月餘,士庶莫有至者,導患之。”⑨元帝與王導等衆北來士族過江左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尷尬局面,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南人對北方人士頗深的偏見。義興的士族周氏甚至企圖殺掉來自北方的官員並代之以南人。《晋書》載:“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馭吳人,吳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潜結吳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矯稱叔父扎命以合衆,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以討王導、刁協爲名。孫皓族人弼亦起兵于廣德以應之。”⑩雖然由于周札的反對與告發而政變未遂,但吳地舊族對東晋政權的敵視是十分明顯的。這種狀况使新帝司馬睿和王導憂心忡忡。 面對此種內憂外患的複雜政治局面,過江後初任丞相的王導却倡導衆人清談不輟(11),這其中顯然含有深意。陳寅恪先生在《述東晋王導之功業》一文中肯定:“江左之所以能立國歷五朝之久,內安外壤者,即由于此。若僅就斯點立論,導自可稱爲民族之大功臣,其子孫亦得與東晋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廢興。豈偶然哉!”(12)王導作爲東晋政治與文化重鎮,他之“止道三理”,决非個人興趣所在,而是當時東晋過江後的各種現實因素在文化心理上的折射。要解析這種獨特之話語情狀,必須對這種情勢與背景作全面的回顧與分析:首先前面指出,東晋政局不穩,急需一個統一思想來籠絡南北人心。其次,南北士人在文化背景、生活習慣、言談方式等都有較大的差异,怎樣在“寄人國土”的情况下,從各個方面彌補南北雙方之間的縫隙,需要一個突破點,即發展共同的利益愛好與談題是關鍵。 我們知道,玄談是魏晋時期士大夫最重要的交游活動之一。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晋人的美》附《清談與析理》一文中指出:“被後世詬病的魏晋人的清談,本是産生于探求玄理的動機。王導稱之爲‘共談析理’,嵇康《琴賦》裏說:‘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析理’須有邏輯的頭腦,理智的良心的探求真理的熱忱。”(13)而“論天人之際”當是魏晋人“共談析理”的最後目標。賀昌群先生指出:“由王弼而至于向秀、郭象、張湛、韓康伯,始貫通天道人事與政治爲一體,漢代王霸政治之說,乃得歸入于玄學本體論中,通哲學于政治之實踐,納政治于哲學之精微,在中國民族文化史上成一偉大崇高之思想體系,氣象萬千,而精義入神,此中華之所以爲泱泱大國也。”(14)賀昌群先生追溯了漢以來統治者的相關政治策略,分析自古儒道法術之政治理論的特點與實踐之利弊,最終指出,魏晋人是通過對天道人事的積極思考,從而給出世人對政治哲學理論探索的新思路與新方向。他對魏晋玄學政治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最後甚至發出對世人誤解之深的質問:“魏晋清談之本旨,豈徒游戲玄虛離人生之實際而不切于事情也哉?”(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