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3)04-0050-17 中国近代语文革新运动滥觞于清末,新文化运动后进入高潮,直到20世纪晚期逐渐式微,持续了百年之久。改革者批评中国传统过于重视文字而轻视语言,以至于言文不一;繁杂的象形文字和过于典雅的文言,都耗费了学习者的大量时间和精力,成为难以逾越的认知障碍,不利于知识的普及和人民素质的提升。为此,他们提出了“言文一致”、“言文合一”的口号,要求在“文体”和“文字”两个层面进行变革:在前一方面,提倡“俗语入文”,也就是一般所谓白话文运动;在后一方面,要求废除方块汉字,改用直接记录口语的拼音文字,通常称为汉字拼音化(下文或简称“拼音化”)运动。 白话文和汉字拼音化是一对“孪生”运动,它们的学理基础相同,目标相近,参与人员多有交集;但拼音化的目标显然比白话文来得激烈,而这也造成它们实际影响力的差异:白话文很快就被广泛采用,拼音化虽也曾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兴盛一时,遇到的社会阻力却比白话文大得多。①早在1911年,就有人提出,汉字确实不利于教育普及,但决不可因此废汉字,只需多作“通俗文”即可。②五四时期,即使那些赞同拼音化的人士,也多把它视为一个较长远的目标,在落实阶段上,放在白话文之后。 但白话文的迅速成功,也为拼音化的开展提供了若干方便,这特别地可以从拼音化运动论证策略的调整中看出。自清末起,拼音化论者对汉字的批判主要围绕着汉字本身的性质和功能展开。白话文运动铺开后,人们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汉语在表达新事物和新思想方面,存在明显不足。这引发了思想界对汉语发展水平问题的讨论。经过讨论,新文化人认为,汉语可以适用于现代社会,但也存在一些缺陷。为此,主张拼音化的人士提出,汉语的不足并非其自身原因造成的,而是受到汉字牵累所致;要解放汉语,推行真正的白话文,就必须废除汉字。这个论点从汉语发展水平入手,突破了拼音化论者长期就汉字论汉字的思路,且巧妙借助已基本稳定下来的白话文权威,使二者结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在拼音化运动的历史上,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论证角度。 白话文历来都是学界讨论的重点,汉字拼音化近年也吸引了不少学者的注意。不过,这两个孪生运动存在什么关联,既存成果仍很有限,已有的研究也更侧重于对它们的思想结构进行分析。③与此取径不同,本文考察的是,白话文的广泛推行怎样引发了思想界的语文论争,又怎样进一步促成了拼音化运动论证策略的调整。换言之,本文关注的是白话文和拼音化运动的动态思想关联,而不仅是它们在思想结构上的静态联系。 其次,这个问题的解决,必须同时注意到文字、语言和文体三个层面。④但既存研究往往只注意到文字和文体,对语言层面重视不足。事实上,在新文化人那里,白话文和汉语常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密不可分;同时,白话文在实际上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汉字影响。因此,它最为集中地展示了汉语和汉字的关系。这也就不难理解,何以自白话文运动兴起后,关于汉语的评估,以及汉语和汉字的关系,就不断引发争论。这些议题主要包括三点:第一,汉语是否适用于现代社会?第二,汉语是不是一种进步的语言?在这两个议题的基础上,第三个问题被提了出来:在汉语的发展史上,汉字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前述拼音化运动从汉语论汉字的思路,正是通过这些讨论,一步步形成的。 一、“仅废中国文字乎?抑并废中国言语乎?” 1918年8月,《新青年》发表了朱经农给胡适的一封信。信中把当时国内各种“文字革命”(即本文所谓语文革新)的主张归纳为四种:一是“‘改良文言’,并不‘废止文言’”;二是“‘废止文言’,而‘改良白话’”;三是“‘保存白话’,而以罗马文拼音代汉字”;四是“把‘文言’、‘白话’一概废了,采用罗马文字作为国语”。⑤朱氏所用“文字”一词是广义的,包含了文体、文字及语言在内。这四种主张均与白话文运动有关,而一种比一种更为激进:前两种都还集中在文体的层面,第三种已涉及汉字的存废,第四种更是把汉语、汉字、汉文一网打尽,全部推翻。 在这四种主张中,《新青年》同人最热心的主要是第二和第三种,但也有人支持第四种,其中最积极、影响最大的是钱玄同。⑥1918年4月,《新青年》发表了他给陈独秀的一封信,明确反对“改汉字为拼音”。钱氏认为,中国言文不一,且方言分岐,要靠几个人的力量“在十年八年之内”完成统一语言的事业是不可能的。然语言不一,“即断难改用拼音”,何况汉文乃“单音文字,同音者极多,改用拼音,如何分别”?更重要的是,汉文本来就缺乏“新理、新事、新物”,如用汉字造新词,“既改拼音,则字中不复含有古义,新名词如何造法?难道竟译Republic为Kung-huo,译Ethics为Lun-li-hsuh吗”?盖译义容易造成对原文的曲解,不利于新思想传播;若在文中直接夹杂西字,“则一文之中,用西字者必居十之七八,而‘拼音之汉字’,不过几个介、连、助、叹之词,及极普通之名、代、动、静、状之词而已”,又有何必要?⑦ 但钱玄同这样说绝不是要退回朱经农所讲的前两种主张,相反,他实以为汉字已无可救药,必须废除,代以“文法简赅、发音整齐、语根精良之人为的文字ESPERANTO(今通译‘世界语’——引者)”。用Esperanto写作,意味着汉语至少已不能作为书面语使用;而钱氏是要求言文合一的,则口头语也势必行用Esperanto方可。显然,他的“废汉文”实已不止废汉字,且是要废汉语了。自然,他也知道这很难一下办到,故建议“在过渡之短时期中”,采用“某一外国文字”如英文或法文“为国文之补助”,同时限制汉文字数,以“减杀”旧文字的“势力”;对于输入新学问,则应“直用西文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