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是中国当代文坛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但同时,他又是一位在传统文人书画方面有着很深造诣的理论家和实践者。在长期的书法创作中,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法艺术观。 从八十年代起,他便对书法有了极浓厚的兴趣,书写的内容有些是一个时期的感悟,有些是做人作文的追求,有些就是他的座右铭和人生目标。这便是他的书法风格逐步形成的阶段。但到了一九九六年,贾平凹被安排到江浙一带体验生活,对郑板桥、翁同龢、马一浮、李叔同等大师的人生踪迹和书法艺术激赏不已。以及在其后二○○○年秋的“游牧新疆”,表现西部风情的《西路上》,对沙漠的浩瀚苍茫、丰富包容,使他对天、地、人奥妙关系的玄思与对生命终极意义的关注,使得他的为文、书法、绘画涵纳着更为厚重的分量,展露出一种经天见日的大境界。这也是他书法风格逐步成熟、稳健的时期。“在当今书法突然很热闹的时候,书写的人实在很多,写得挺好的人也实在是多,但以一种感应自然的体验人生的法门,进入到一种精神境界中的人委实不多。”①这也正是他对当今书坛的由衷感慨。因此,他说“艺术是以悟性为根本的,书法说到底是对汉字的间架结构的把握而注入自己的精神和审美”。②此后,贾平凹的书法作品所透出的这种静穆淡远,飘逸灵活而又天真朴讷的空灵之美,深长而醇厚的艺术诗情和韵味,和他的这种艺术主张是分不开的。他在不断地领略传流书法经典的风光中寻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书法语言。譬如,自然行笔。这样,使方笔中略带圆笔成分,刚劲中有几分敦厚。同时,为了使浓厚的碑味活泼机动,他又运用了行书的笔意,穿插点染其中。这种调节大大地提高了作品的生动,克服了碑刻的生硬光锐。他虽没有系统地临过某家某帖,但他对书法的传统、时风、取范和创建,都有着天性的参悟,一些关于书法的立论散见于他大量的涉及书法的文字,足以为证。他收藏石头、汉罐、佛像、碑帖拓片,这些物象所透射出的大气、沉雄、简穆、高古等气质都在他的书写中变成了他的书法意象。这种审美趋同存在于贾平凹的书法里。他的文化品格滋养了他的书法品格,使他的书法呈现出的精神生态是属于那种沉静刚健、质朴稚拙,是他体悟宇宙世界人生的另一种法门。他的书法创造了另一种艺术语言世界,表达着深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 一、书法是文学的“言说” 维特根斯坦说,“艺术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③其实,从本质上看,文学也是不可言说的“言说”。在日常状态下,语言是无法言说的,而文学的言说则淋漓畅快。文学将人与语言一同引领进一种想象的虚拟境界之中,建构起虚拟意象关系,于是,日常缄默的语言开始吟唱出言外之意、音外之韵、境外之味、形外之神。绘画也是一种“语言”,书法也是一种“语言”。和文学不同的是,它们没有虚拟的情节。绘画是心灵对世界感知的片段性截留,而书法则更为抽象,它是文化人类的心电图,是人的生命意象的一种文化表达。因此,不管是文学,还是绘画,抑或书法,他们在最高境界层是相通的,其相互“对话”的方式便是“语言”的转换。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我们所处理的是一个语言事件,是把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因而在处理两种语言的关系”。④那么,要顺利地完成这种转换,即能够通过解读来看懂隐匿在艺术语言背后那些属于创作主体心灵的个性、情感审美向度,等等,我们必须寻找到契机与“生长点”,寻找到一把打通各种“语言”之门的钥匙。现代阅读理论告诉我们,那包含着传统的文本,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被动地等待着我们认识的对象,而是正在和我们积极对话的另一个人。也就是说,试图理解“文本”的“我”与被理解的“文本”不再是主-客关系,文本不再被认为是可以归结为某一类的东西,也不再是一种现在不能分享的“过去”,而是一种正在向阅读者说话的主体,因此,两者是主-主关系。在这种特殊的阅读关系中,不仅读者要向文本发问,“文本”同样也向读者发言。它说着一种阅读者能懂的语言,与之做着意义的交融,所以说,它不单纯是一种灵魂的共享……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其结果是激发而生成一种新的东西。 阅读贾平凹的书法,一如读他的文学,在这样的阅读过程中,我们通过他的书法文本,也许可以窥探到在另一种语言世界里的贾平凹。 贾平凹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总是有那么多“话”要说。假若你心存一份耐心与真诚,细心地去聆听他在艺术王国里的用另一种语言的言说,假若你又以自己独有的视角去审视它,体味它,诠解它,与它“对话”,你也许会致以心灵的敬礼的。 关于贾氏书法,他本人就曾说过:“我喜欢写字,是我从事着写文章的工作不能不写字,没有当兵的不爱武器的。我看到过许多人,以至于许多人让他的孩子,没黑没明坐在房子里练字,我就想起了乡间剪窗花的女人和日本的相扑,有趣或许有趣,但毕竟过去了,我坦白招来,我没有临习过碑帖,当我用铅笔钢笔写过了数百万字的文章后,对汉字的形象来源有所了解,对汉字的间架结构有所理解,也从万事万物中体会了汉字笔画的趣味。如果我真是书法家,我的书法产生是附带的,无为而为的,这犹如我去种麦子,获得了麦粒也获得了麦草。”⑤ 二、贾平凹书法的时间进程 (一)贾平凹书法的时间延续 一九八四年,陕西《艺术界》编辑部来人,以他的诗书画为题对他进行采访,他谈了如下的观点:“我之所以作诗作书作画,正如去公园看景,产生于我文学写作的孤独寂寞,产生了就悬于墙上也供我于精神的受活。即是一种私货,我为我而作,其诗其书其画,就不同世人眼中的要求标准,而是我眼中的,心中的。”⑥正因为这样,过一段,他就在房子的四壁悬挂一批,烦腻了就顺手撕去一批,重换一批。 他说:“诗要流露出来,可以用分行的文字符号,当然也可以用不分行的线条的符号,这就是书,就是画。当我在乡间的山荫道上,看花开花落,观云聚云散,其小桥、流水、人家,其黑山、白月、昏鸦,诗的东西涌动,却会意而无言道出,我就把它画下来。当静坐房中,读一封家信,抚一节镇尺,思绪飞奔于童年往事,串缀于乡邻人物,诗的东西又涌出,却不能写出,又不能画出,久闷不已,我就书一幅字来。诗、书、画,是一个整体,但各自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们可以使我将愁闷从身躯中一尽儿排泄而平和安宁,亦可以在我兴奋之时发酵似的使我张狂而饮酒般的大醉。”⑦ “我是从六岁起至现在几乎天天在写字,是以字活人的人。”⑧ “平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幸遇上了一位姓吕的老师做他的班主任,吕老师的毛笔字就写得很好,经常给人写对联,写标语,粉笔字自然不错。人在幼年时期,模仿能力极强,遇上一位好老师,照猫画虎似的跟随着人家依样画葫芦,只是到了后来,才会慢慢融入自己的性格。平凹内心灵秀聪慧,又极爱语言和写字,禀赋中就挟带了书写的灵气和嗜好,故而字就比一般孩子写得出色。深得班主任吕老师的喜爱,老师还特意送给他一本欧阳询的字帖,从此练习毛笔字,应该说他的字是从欧阳询而习起的。”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