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理解中,对于已经成名的徐则臣而言,《夜火车》应该是一部界标性的作品,一部有着强烈个人风格、意义重大同时不无缺憾的作品。无论他的新作《耶路撒冷》与这部小说有多少不同,或者说有多么显著的进步;也无论作为一个仍在成长的作家,他今后将会走出多远,当他回望自己的来路,一定会发现这部《夜火车》依旧渊默如雷,寂然而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反复阅读《夜火车》之后的体会,无论是徐则臣本人或是无数读者,都未必认同也无需认同这一看法。不过,我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与其说徐则臣是一个社会观察家和批判者,如同人们通过他的“北漂小说”所认为的那样,不如说他是一个执着的自我观察和询唤者,他的写作最终指向神秘莫测的自我。我相信,这才是长久困扰、纠缠他的终极问题。他总是在写作中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也逐渐在写作中、在回答这一问题的过程中不断成长。在某种意义上,作为“70后”的代表作家,他的写作也是一代人“自我教育”的过程,我暂时还没有看到它的终点。 在阅读徐则臣的几乎所有作品时,我通常都能够出自本能地分辨出,哪些人物来自于作家的间接经验与合理虚构,哪些人物来自于他自己——换言之,哪些人物是他的化身。我有时甚至可以借助小说家的形象来想象这些人物的表情。自然,我这么说会冒着很大的风险,被指责为过于原始和低层次地认识文学作品与创作主体的关系,犯了一种文学批评初学者才会犯的低级错误——将小说主人公与小说家本人等同起来。20世纪以来日益玄妙精致、严密复杂的叙事学理论已经雄辩傲慢地证明:主人公、叙事者和小说家完全不是一回事,法郎士的那套粗糙的说辞①简直是前现代的老古董了。 不过,即使存在被主流评论界打入另册的危险,我仍然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阅读体验。在我看来,较之于使用那些充满了数学符号和矩阵公式的叙事学理论,阅读者自身对文本的细读以及感性的认识似乎更靠谱。我的看法是:在徐则臣的早期写作中,除了一些有意为之的实验性小说之外,大多数主人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投射了小说家的影子。这么说,并非是指责徐则臣作为小说家缺乏想象和虚构能力,而将之和大多数校园文学作者等同起来。事实上,在我看来,在文学生涯的起步阶段,言为心声、以自身生活为素材的经验型写作乃是司空见惯之事,而且与虚构性写作在文学价值上并无高下之分。鲁迅的《孤独者》和《在酒楼上》中自叙传的痕迹显而易见,但这并无损于它的经典地位。重要的是,作家是否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扩大了自己的格局,跳出了自我表达的狭小窠臼——“写自己的故事”与“只写自己的故事”是完全不同的。反之,当徐则臣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技艺娴熟、气象阔大的成熟中生代作家的时候,当他开始摆脱对自身生活经验的依赖、越来越多地进行纯粹的、职业化的虚构写作的时候,那个过去的“自我”,那个曾化身为不同主人公反复在场的小说家形象,由于退隐至幕后,成为出发的起点,反而变得日益重要起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以陈木年开始这篇文章的理由。 小说中的陈木年,是一个并不复杂却意味深长的人物。和徐则臣笔下的大多数主人公一样,在小说开始,陈木年面临着一个加缪式的困境——他必须在无法提供证据的情况下,自证无罪。而这一困境,来自于他的一句戏言:他自称杀了人,然后骗了家人一笔钱出门旅行。当他回到家时,却发现谎言成真——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否发生过杀人事件,他的戏言就成了唯一的证词,而他却无法证明自己是在说谎。他成了叙事的俘虏,话语的人质。②这也意味着,由于从一开始就背负着不可能完成的自我洗白的任务,陈木年注定将与众不同,他与自我生活的环境之间,注定将存在着无法解决的紧张感。这一任务不仅将他与普通人区隔开来,而且使他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常轨,变成了一个失败者,一个局外人。由于天赋异禀,他被视为著名学者沈镜白学术衣钵的不二传人,而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愿望。但要考研究生,他需要拿回自己的毕业证;要拿回毕业证,又需要证明自己并没有杀过人——但是,经过无数次的审问,他都无法证明自己是否杀过人。所谓的“事实”,就像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同龄人纷纷走上社会、娶妻生子、“迈向成功”的时候,陈木年却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面对看不见的敌人,徒劳挣扎——“就像那个推石头的西绪福斯,他每次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后发现又滚下来了。推上去就是为了滚下来,这就是他的现状。”③ 问题是,陈木年一方面在努力使自己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学者生活。表面上看,对于这个被发配到后勤工作的临时工而言,继续求学、以学问立身似乎是咸鱼翻身的唯一途径。来到总务处四年,同来的小孙都已经是副科级,分到了两居室,陈木年还是一事无成,还是一个在秩序和混乱之间游走的边缘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拿回毕业证,考上研究生,从此功成名就,完成父母和师长们的期待。问题在于,这其中的意义何在?陈木年的与众不同,就在于他常常会思考人们的日常行动,在满足衣食之需以外还有什么意义,而这恰恰是其他人不愿或不屑思考的。小说伊始的一个情节颇有象征意味。在陈木年又一次遭到领导无聊的盘问之后,他回到宿舍,点燃了一支烟,并开始用烟头去烫一本《楚辞集注》: 烟头以每秒钟两页的速度穿过纸张,陈木年心中充满了新鲜的喜悦,有点像负重行军结束了,每脱掉一件东西就感到一点轻松,整个人又一寸一寸地活过来,回来了。烟头穿行过的地方,一个黑的圆圈,中间是空的。那根烟烧完,《楚辞集注》上多了一个洞,就像在墙上钻了个孔。他翻动书页,无数个孔合成一个孔,一根烟就做到了。陈木年生出了巨大的成就感,比他当时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把它吃透还要大的成就感。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