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自从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中介绍英国随笔(essay)的这段鲁迅翻译的文字被引入中国文坛之后,中国现代作家对于散文的理解就与一种闲话的现场感,一种美学性的氛围气以及一种话语情境密切关联在一起。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一》中便勾勒了一幅与厨川白村极其相似的五四特有的“闲话”境界:“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 如果说,厨川白村的“暖炉”、“浴衣”、“苦茗”等话语元素描绘的是日本化情境,那么周作人则赋予闲话以一种本土化的乡野气息。“江村小屋”,“烘白炭火钵”,“喝清茶”营造的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温煦而闲适的带有士大夫特征的生活韵致,置身于这种氛围中,偕二三好友,任心闲话,乐而忘返,自是“颇愉快的事”。这就是周作人描绘的典型的五四式的“闲话”情境。而到了30年代,移居上海的章衣萍也勾勒了一幅都市化的“茶话”情境: 在斜阳西下的当儿,或者是在明月和清风底下,我们喝一两杯茶,尝几片点心,有的人说一两个故事,有的人说几件笑话,有的人绘一两幅漫画,我们不必正襟危坐地谈文艺,那是大学教授们的好本领,我们的文艺空气,流露于不知不觉的谈笑中,正如行云流水,动静自如。我们都是一些忙人,是思想的劳动者,有职业的。我们平常的生活总太干燥太机械了。只有文艺茶话能给我们舒适,安乐,快心。它是一种高尚而有裨于智识或感情的消遣。① 这种都市茶话,构成的是海派作家们忙里偷闲的舒适消遣,同时也是“不知不觉的笑谈中”酝酿的“文艺空气”。海派散文正是诞生于这种“茶话”般的话语情境中②。 与章衣萍主持的《文艺茶话》相映成趣的,是1928年8月6日《申报》出现的专栏《咖啡座》,并直接催生了张若谷的一部取名《咖啡座谈》的散文集:“咖啡座不但是近代都会生活中的一种点缀品,也不止是一个幽会聚谈的好地方。它的最大效益,就是影响到近代的文学作品中。咖啡的确是近代文学灵感的一个助长物。此外凡是一件作品里能够把咖啡当作题材描写进去的,就会表现出都会的情调与享乐的生活,浓郁的氛围气,与强烈的刺戟性。”③对都市先锋作家们来说咖啡是以其“浓郁的氛围气,与强烈的刺戟性”与“都会的情调与享乐的生活”相关联的,实在是不容小觑。张若谷还引用黄震遐的文字:“小小的咖啡店充满了玫瑰之色,芬馥而浓烈的咖啡之味博达四座,这种别致的法国艺术空气,在上海已经渐渐的兴起了。”④如果说,章衣萍的“茶话”的语境中多少存有一些本土文化意味的话,那么“咖啡座”则更裹挟一种“别致的法国艺术空气”,是《申报》直接移植和挪用西洋艺术语境的产物。 这种海派散文创作的原发性语境也同时要求一种与之适应的阅读情境,1933年3月《现代》2卷5期上关于《灵凤小品集》的广告描绘的正是与海派散文的话语相适应的读者阅读的情境:“艳阳天气,在水滨,在花间,在灯下,都是读小品文的好时光,从三四分钟便可读毕的短文中,你将获得生活苦的慰安,神经衰弱的兴奋剂,和幻梦的憧憬。”与周作人笔下的五四特有的闲话小品文的语境对比,即可看出,周作人描述的“江村小屋”,“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可以看成是京派小品文的理想。而“艳阳天气,在水滨,在花间,在灯下”,则是海派所追求的带有浓厚唯美化意味的境界,或许与大都市生活的繁复、苦闷、刺激、疲惫以及梦幻般的心态相互生发。而《灵凤小品集》的广告词中“生活苦的慰安,神经衰弱的兴奋剂,和幻梦的憧憬”的措辞也令人联想到波德莱尔在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所收入的《窗》中描绘的情境:“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外面看进去的人,决不如那看一个关着的窗户的见得事情多。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枝蜡烛所照的窗户了。日光底下所能看见的总是比玻璃窗户后面所映出的趣味少。在这黑暗或光明的隙孔里,生命活着,生命梦着,生命苦着。”那些大都市中“活着”、“梦着”、“苦着”的读者在读海派散文的过程中所获得的,也许恰是“生活苦的慰安,神经衰弱的兴奋剂,和幻梦的憧憬”。在2卷6期《现代》杂志中,另有一则关于《灵凤小品集》的新广告: 叶先生的文字,素来以艳丽见称,这集子里的小品,更能代表他那一称婉约的作风。所描写的都是一种空灵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和昙华一样的欢乐,如珠走盘,如水银泻地,能使读者荡气回肠,不能自己。几年以来,为作者这种文笔所倾倒的已经不知有多少人,实在是中国文坛上小品文园地中唯一的一畦奇葩。对于追求梦幻和为生活所麻醉的人们,这是最适宜的一贴安神剂。 两则广告都强调了叶灵凤散文“安神剂”的效用,这与章衣萍所说“只有文艺茶话能给我们舒适,安乐,快心”,在精神深处是相通的。 海派散文的精髓由此与大都会的气质构成了同一的关系。都会滋养了海派小品,而海派散文也形神毕肖地描摹了都市。都市的繁复性、都市的日常性、都市的先锋性、都市的刺激性……都是海派散文大显身手的地方。从海派散文中,可以随处捕捉到的,是作家们对都市生活的耽溺,正像胡兰成复述的40年代张爱玲的话:“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海派散文在骨子里所表现的,正是作家与都市的亲和力。当然,在表象上,海派唯美—先锋作家们力图表现的,是都市体验的复杂性甚至悖论性。海派散文的悖论式图景体现在,一方面作家们试图提供给读者对“生活苦的慰安”,而另一方面,则是提炼着“神经衰弱的兴奋剂”,愈加刺激读者“自家的神经”。因为作家与读者所共同分享的以及时时面对的,是“都会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