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莫言 今天,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成为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蓬勃旺盛的独特所在。“在地理学的意义上,高密东北乡是胶河平原上的一个小镇,面积小,影响低;在文学的世界里,高密东北乡却是一个伟大的王国,拥有浩瀚的疆土,丰沛的河流,肥沃的田野和无以计数的人口。”①这是深深打着莫言印迹的王国。一如王德威所言,“现代中国文学有太多乡土作家把故乡当作创作的蓝本,但真正能超越模拟照映的简单技法,而不断赋予读者想像余地者,毕竟并不多见。莫言以高密东北乡为中心,所辐辏出的红高粱族裔传奇,因此堪称为当代大陆小说提供了最重要的一所历史空间”。② 莫言出生于1955年,在高密东北乡生活了近20年。之后离开家乡参军,再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写作,成为作家。理论上讲,作家莫言早已成了都市人。但30年的写作实践表明,莫言目光坚定专一,他的取景器永远对准故土,一刻不停地书写着他的高密东北乡。 游子书写故乡,在中国文学史中源远流长,而在中国现代文学传统里,书写故乡多与书写乡土社会有关。1921年,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发表了杰出作品《故乡》。故乡巨变使叙述人处于深刻的震惊体验当中。为真切表现这一体验,鲁迅采取了身在都市者的回乡即“离去一归来”的叙事模式,这一写作模式深刻影响了几代中国作家的回乡写作。与之相对,沈从文之于故乡“湘西”的建构则别出路径,他以建设纸上原乡的方式对抗“现代化”和“都市病”,并以《边城》开启了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写作的另一传统。鲁迅、沈从文是有着不同艺术追求的小说家,他们认知故乡的结构并不相同。一如汪曾祺先生所言:“鲁迅作品贯串性的主题很清楚,即‘揭示社会的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他作品的贯串性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重建’。”③ 莫言崇敬鲁迅,对其作品很熟悉。莫言在不同场合自述过鲁迅对他产生的重要影响。近年来,有诸多研究者已发现莫言与沈从文经历的相近,比如他们都是早年辍学,都有乡野生活经历及从军经验。《红高粱家族》系列作品也使研究者发现,莫言与沈从文都有意通过乡土书写重新发现民族精神。此为莫言与两位文学大师书写故乡的相似。 程光炜敏锐发现莫言与鲁迅、沈从文乡土书写的重要不同,他认为,本地人身份使莫言面对农村的思考和方式有显著区别: 说莫言与鲁迅、沈从文不同,首先是说他们重返农村的“决定性结构”的不同,由于认知结构不同,他们与农民的关系实际是不一样的。这只是外部观察。其次再从小说的内部看,鲁迅和沈从文从未做过实实在在的农民,没干过农活。鲁迅因为祖父犯案跟母亲逃到乡下呆过三个月,沈从文是凤凰县城的居民,他因从小当兵跟着军队在湘西沅水上下游一带换防,接触了一点乡下人的生活,所以他们是“外地人”的身份,不是“本地人”的身份。莫言小说与鲁迅和沈从文小说的不同,就在他完全是“本地人”身份,他对农活的细切手感和身体感觉,以及农活知识是非常内行的,一看小说就知道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④ 本论文受到程光炜“本地人”这一说法的启发。它令人想到另一位农民出身的乡土作家赵树理,但莫言与赵树理的乡土书写也有明显差异。本论文拟将程光炜的看法推衍开去,将“本地人”作为观察视点,以莫言不同阶段的几部重要作品:《白狗秋千架》、《红高粱》、《蛙》为例,观察莫言与中国现代作家鲁迅、沈从文、萧红、孙犁、赵树理乡土书写的区别,分析其故乡书写路径的独特性与复杂性。 论文将要讨论的是:莫言如何倚重他“本地人”的身份与视角写出别一样的故乡之景;在30年写作中,莫言如何不断调整他与故乡的关系;故乡在他的笔端发生着怎样的变化;他如何寻找到独属于他的写作路径和方法。站在哪里写故乡是重要的,就地理空间而言,莫言远离他的故乡,但是,在精神上,他从未远离。在书写故乡时,他并不是完全站在故乡内部、本地人或民间立场书写——他既不回避他作为本地人的立场和经验,也并不隐瞒批判和审视。这位“从农民中走出的知识者”,在反启蒙与启蒙、现代与反现代之间寻找着他书写故乡的最佳路径和方法。 归去来:读书人回故乡 1984年《中国作家》第4期,刊登了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它对莫言具有重要意义。一如莫言自述:“‘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是在我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也是我的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关于‘纯种’的概念。这篇小说就是后来赢得过台湾联合文学奖并被翻译成多种外文的《白狗秋千架》。从此之后,我高高地举起了‘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就像一个草莽英雄一样,开始了招兵买马、创建王国的工作。”⑤ 《白狗秋千架》是典型的“离去—归来”模式作品。“我”,一位已在大城市生活的大学教师回故乡的路上遇到“暖”。暖是美丽的乡村女孩儿,曾经有过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喜欢当时在村子里驻扎的一位军队干部,渴望参军,渴望逃离乡村。“我”在当时则是暖的爱慕者。他们有过快乐时光: 我站在跳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头晕。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你说:“好,上了天啦。”⑥ 不幸的是,秋千的绳子断了,暖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槐针扎进暖的右眼。小说开篇,即是多年后“我”从都市回故乡,看到成年的只有一只眼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