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郁达夫早期的作品里,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一个现代人的肖像:他敏感、忧郁、有着亢奋的精神和与之不匹配的孱弱的身体,理想远大,自视甚高却丧失行动的能力,对这个世界除了怨恨简直没有半点用处。这种形象常常被称之为现代文学里著名的零余者形象。郁达夫是其始作俑者,他的《沉沦》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而最早的零余者形象就出自这本集子。 以往的研究者一直忽略了一个现象,就是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同时又是一个惯于偷听的人:他偷听他的情人和别人的调情,他是各种各样性行为的窥视者。偷听,如果仅仅是一个文学的手段,那么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里确实屡见不鲜,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就包含了许多偷听场景。仅以《红楼梦》为例,研究者冉耀武告诉我们:“《红楼梦》前八十回,简直是以偷听开始,也是以偷听结束,几乎每一回都有偷听的描写。”特别是红楼梦的故事本身就被描写为一场偷听的结果:女娲补天所遗留的无用之石,听到了一僧一道谈论人间富贵,这才动了凡心,要去人间游历一番。①在西方小说里,“偷听”也同样被广泛地使用。比如,在简·奥斯汀、巴尔扎克、狄更斯和普鲁斯特的小说里,“偷听”经常成为故事叙述的内在动力。同时,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偷听”出现在现代文学里,和西方人对“隐私”、“交往的困难”、“理解的不可能”等焦虑有关,更和资本主义所生产的都市空间的特性密不可分,因此,“偷听”是一个非常现代的事件。②五四以来,偷听这个场景也经常出现在中国启蒙文学和革命文学中,比如在曹禺的话剧《雷雨》、张爱玲的《金锁记》、鲁迅的《狂人日记》、赵树理的《悔》《小二黑结婚》和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等。 但总的说来,现代文学作家里恐怕没有一个人像郁达夫那样沉湎于描述偷听,他的各个时期的小说都常有偷听的情节③。如何理解这个文学现象?“偷听”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学手段,它不是叙事的动力、情节发展转折的契机、情景营造的技巧和增加艺术效验的种种戏剧化手法。它比作为艺术手段的偷听有着远为丰富的内涵。本文试图在更宽泛的角度来理解它,把它当成现代文学形式的一个内在方面。具体就郁达夫的小说写作而言,“偷听”具有双重的含义,它首先是零余者的一个显著的精神特征,其次也是一种文本的深层意识形态,是小说形式的内在模式。本文将试图揭示,郁达夫的零余者在某种意义上说乃是一个偷听的人,这么说是因为,除了偷听他并不再主动做任何事情,郁达夫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情节,而偷听几乎就是唯一的情节,是在小说中发生的唯一的事件,他最著名的小说《沉沦》就是靠四次偷听来讲述故事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偷听乃是现代主体生成的一个事件。那么对现代主体的分析实际上有赖于我们对“偷听”所包含的各种哲学的、伦理的和美学的意义作出详尽的阐释。 在《沉沦》的开头,郁达夫就为现代个体的存在方式定下了一个总体的基调,这里面没有自由主义者理解的“自由人”的概念,而恰恰是卢梭意义上的人:人生而自由,但锁链却无处不在。“他”拥有所有的自由者的权利:在哪求学读书,读什么样的书,自由的恋爱,甚至发表言论等等,他从中国负笈海外,并不怎么为金钱所苦恼,至少《南迁》的主人公“伊人”的生活还是颇为宽裕的,他甚至可以挖苦美国传教士的吝啬。郁达夫起笔勾画了一个现代自由人的形象,这是能成为零余者的前提。但笔锋一转,他就把这个自由人的不自由刻画到骨髓里去了:“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他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于他的中间介在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是什么东西在剥夺他的“自由”,使他只能生存于绝地?这当然是小说叙述的全部线索。于是开头的第一个字“他”便豁然站立在我们面前:他是一个无法享受他的自由权利的人,一个被逼得离群索居的人,一个只能放弃外在生活而专注于内心生活的人。因为有“一道屏障”把他和社会分开,也使他自己不能成为完整的人。在这种困境里,偷听高墙外的声音似乎就显得必不可少,问题是,这种偷听的严肃性将如何被确认:他是真的在偷听?偷听的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被动地在偷听,得到的不过是自我的幻觉?是自我打在墙壁上的回音还是外界的穿墙而过的真实? 在《沉沦》里,主人公总共遭遇了四次偷听事件,每一次都把主人公的精神困境加深了一层,直至不负“挤压”的重荷,而最终绝命于人间。第一次偷听是最没有戏剧性的,但从整个故事看,却是最重要的一次偷听,因为它发掘出了主人公的原罪意识。这次偷听也许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偷听,因为它不牵涉任何非法和不道德的行为。但如果我们想到主人公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一道墙内的时候,这不是偷听又是什么呢?他在他的班集体里是异常的孤独的,不能无拘无束地和同学们一起说笑,而当他们说笑作乐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是孤立于集体之外的人,但对此他无法漠然视之,而是不断神经质地猜想,到底他们是不是在取笑他了。“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那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这里面因为偷听是以生活常态化的方式出现的,所以我们很难认为他在偷听。不过,我们确切无误地知道,他时时刻刻在同学间是竖起耳朵来的,而在他的内心则翻来覆去重复一句相同的话:“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整个小说并没有明确说他是被他的日本同学嘲笑着,相反,小说似乎暗示,这种“仇日”的情绪和具体的哪次偷听没有关系,也就是和偷听的内容没有关系,不是偷听到的侮辱性的话语令他仇日。相反,它只和抽象的“偷听”有关,和这个偷听的形式,或者这个偷听的心理机制有关。无论如何当正常的交流成为不可能时,无论怎样去听都要叫做偷听。这种偷听已经成为郁达夫笔下零余者的最根本的存在模式:他是以偷听者的身份生活在日常生活里的。是什么造成这种反常的心理机制呢?小说说得很清楚,就是因为他是被人看不起的支那人。这是把主人公和他所处的环境隔开的最隐形的一堵墙。墙基就是作为中国人的原罪意识。所以,在四次偷听的叙事里,这第一次的叙事是元叙事。随后我们会看到,这个元叙事不断被其他叙事压制住,但最后,当这个元叙事重新出现的时候,主人公解决的办法就只有自杀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对这个根本困境实际上是无能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