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起点在何时?——这个问题的提出,并非始于近年。实际上,早在半个世纪以前,就根据当时掌握的部分史料,已向有关方面的领导提出过。 记得那是1962年秋天,在前门饭店连续举行三天审读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提纲(约有十五六万字)会议上,我曾利用一次休息的机会,向当时与会的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提了一个问题:“黄遵宪1887年定稿的《日本国志·学术志》中,已经提出了‘言文一致’、倡导‘俗语’(白话)的主张,这跟胡适三十年后的主张是一样的,我们的文学史可不可以直接从黄遵宪这里讲起呢?”林默涵摇摇头,回答得很干脆:“不合适。中国现代文学史必须从‘五四’讲起,因为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已经划了界线:‘五四’以前是旧民主主义,‘五四’以后才是新民主主义。黄遵宪那些‘言文一致’的主张,你在文学史《绪论》里简单回溯一下就可以了。”我当然只能遵照林默涵的指示去做,这就是“文革”结束后到1979年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绪论》里的写法。它简单提到了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提到了黄的“适用于今,通行于俗”的语文改革主张,以及“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的理想,但打头用来定性的话却是:“中国现代文学发端于五四运动时期”,“现代文学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现实土壤上的产物”。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况,一方面是政治结论框住了文学历史的实际,另一方面又跟当时学术界对文学史料的具体发掘还很不充分也有相当的关系。 所谓中国现代文学史,是指主体由新式白话文写成,具有现代性特征并与“世界的文学”(歌德、马克思语)相沟通的最近120年中国文学的历史。换句话说,中国现代文学之所以有别于古代文学,是由于内含着这三种特质:一是其主体由新式白话文所构成,而非由文言所主宰;二是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并且这种现代性是与深厚的民族性相交融的;三是大背景上与“世界的文学”相互交流、相互参照。理解这些根本特点,或许有助于我们比较准确地把握中国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的分界线之所在。 中国现代文学的开辟和建立,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它的最初的起点,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史料,是在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也就是甲午的前夕。 根据何在?我想在这里提出三个方面的史实来进行讨论。 黄遵宪早于胡适提倡“言文合一”,以俗语文学取代古语文学 首先,“五四”倡导白话文学所依据的“言文合一”(书面语与口头语相一致)说,早在黄遵宪(1848—1905)1887年定稿的《日本国志》中就已提出,它比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等同类论述,足足早了30年。“言文合一”这一思想,导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西各国,他们在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中,改变古拉丁文所造成的言文分离状态,以各自的方言土语(就是法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等)为基础,实现了书面语与口头语的统一。黄遵宪作为参赞自1877年派驻日本,后来又当过驻美国旧金山领事等职务,可能由多种途径得知这一思想,并用来观察、分析日本和中国的言文状况。我们如果打开《日本国志》卷三十三的《学术志二》文学条,就可读到作者记述日本文学的发展演变之后,用“外史氏曰”口吻所发的这样一段相当长的议论: 外史氏曰:文字者,语言之所出也。虽然,语言有随地而异者焉,有随时而异者焉;而文字不能因时而增益,划地而施行,言有万变而文止一种,则语言与文字离矣。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授受,章而晋焉,不知其艰。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哉。 余观天下万国,文字言语之不相合者莫如日本。…… 余闻罗马古时仅用腊丁语,各国以语言殊异,病其难用。自法国易以法音,英国易以英音,而英法诸国文学始盛。耶稣教之盛,亦在举旧约、新约就各国文辞普译其书,故行之弥广。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然则日本之假名有裨于东方文教者多矣,庸可废乎!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谓语言文字之不相合也。然中国自虫鱼云鸟①屡变其体而后为隶书为草书,余乌知乎他日者不又变一字体为愈趋于简、愈趋于便者乎!自凡将《训纂》逮夫《广韵》《集韵》增益之字,积世愈多则文字出于后人创造者多矣,余又乌知乎他日者不有孳生之字为古所未见,今所未闻者乎!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标点符号为引者所加——严注) 胡适在写《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时,大概只读过黄遵宪的诗而没有读过《日本国志》中这段文字,如果读了,他一定会大加引述,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段文字所包涵的见解确实很了不起。首先黄遵宪找到了问题的根子:“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这可能是西欧各国文艺复兴后社会进步很快,国势趋于强盛的一个重要原因。胡适在上世纪30年代谈到白话文学运动时曾说:“我们若在满清时代主张打倒古文,采用白话文,只需一位御史的弹本就可以封报馆捉拿人了。”②可黄遵宪恰恰就在“满清时代”主张撇开古文而采用白话文,这难道不需要一点勇气么?胡适说:“白话文的局面,若没有‘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至少也得迟出现二三十年。”③可是黄遵宪恰恰就在胡适、陈独秀之前30年,早早预言了口语若成为书面语就会让“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的局面,这难道就不需要一点胆识么?黄遵宪得出的逻辑结论是:书面语不能死守古人定下的“文言”这种规矩,应该从今人的实际出发进行变革,让它“明白晓畅”,与口头语接近乃至合一。事实上,黄遵宪所关心的日本“文字语言之不相合”问题,也已在1885—1887年间由坪内逍遥、二叶亭四迷发动的文学革命④倡导以口语写文学作品,真正实行“言文一致”所解决;只是黄遵宪写定《日本国志》时,早已离开了日本,因而可能不知道罢了。应该说,黄遵宪所谓“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这种文体其实就是白话文。不过,由于黄遵宪毕竟由科举考试中举进入仕途,而且是位诗人,自己又未能通晓一两种欧洲语言(只是通晓日语),这些局限终于使黄遵宪未能发动一场“白话文学运动”以践行其主张。虽然如此,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所鼓吹的“言文一致”的思想依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当清廷甲午战败,人们纷纷思考对手何以由一个小国突然变强,都希望从《日本国志》中寻找答案的时候,“言文合一”、“办白话报”等措施也就成了变法维新的组成部分,声势猛然增大。只要考察不同版本就可知道:该书自1890年起就交羊城(广州)富文斋刊刻(版首有光绪十六年刻板字样),却由于请人作序或报送相关衙门等原因,直到甲午战争那年才正式发行。驻英法大使薛福成在1894年写的《序》中,已称《日本国志》为“数百年来少有”之“奇作”。到战败后第2年的改刻本印出(1897),又增补了梁启超在1896年写的《后序》。梁序对此书评价极高,称赞黄遵宪之考察深入精细:“上自道术,中及国政,下逮文辞,冥冥乎入于渊微”,令读者“知所戒备,因以为治”。可见,包括黄遵宪“言文一致”的文学主张在内,都曾引起梁启超的深思。梁启超后来在《小说丛话》中能够说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其中就有黄遵宪最初对他的启发和影响。至于裘廷梁在《无锡白话报》上刊发《论白话为维新之本》,倡导“崇白话而废文言”,更是直接受了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的启迪,这从他提出的某些论据和论证方法亦可看出。到戊戌变法那年,《日本国志》除广州最早的富文斋刻本外,竟还有杭州浙江书局的刻印本、上海图文集成印书局的铅印本共三种版本争相印刷,到1901年又有上海的第四种版本,真可谓风行一时了。黄遵宪本人晚年的诗作,较之早年“我手写我口”突出“我”字的主张,也更有新的发展,不但视野开阔,还大量吸收俗语与民歌的成分,明白晓畅,活泼自然,又有韵味,力求朝“言文合一”的方向努力。总之,黄遵宪在中国应该变法维新方面始终是坚定的,一直到百日维新失败、被放归乡里的1899年,他还对其同乡、原驻日大使何如璋说:“中国必变从西法。其变法也,或如日本之自强,或如埃及之被逼,或如印度之受辖,或如波兰之瓜分,则吾不敢知,要之必变。”并预言说:“三十年后,其言必验。”⑤虽然他自己在1905年就因病去世,早已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