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东西比痛苦还悲惨,那就是幸福的人的生活。① ——阿贝尔·加缪 海子的自杀令他的诗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海子的自杀激活了他的诗歌想象力本身所具有的差异。一方面,流行的诗歌文化趋向于简化的识别,即将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意图的一种显示。按照这样的解释,诗人的自杀反证了他对世界的绝望,以及对生活的厌倦。而海子自己在诗歌中反复触及死亡和痛苦的主题,似乎更加验证了对他的诗人形象的一种概括:他是一个关注死亡的诗人,就像他在《春天,十个海子》里声言的——“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②。另一方面,海子在诗歌中反复呈现的幸福主题,以及美丽主题,又令读者感到深深的困惑。之所以会陷入困惑,原因似乎和读者面对的选择有关:假如海子在诗歌中对死亡的描绘是真诚的,那么,他对幸福和美丽的描绘就会显得虚幻,甚至会因为诗人以激烈的方式来自杀而显得格外虚假。此外,还有一种折中的论调,认为海子虽然也描绘过幸福的情境和美丽的意象,但总体上看,他的诗歌意志倾向于悲观和哀怨。他是一个过度关注死亡主题的诗人。 不可否认,看待诗人海子的这些方式,都能从他的诗歌中找到看似充分的依据。但也存在着一个盲点,即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海子的自杀当成了解读他的诗歌的一个现实基础;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把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中的一个核心事件。而我的建议是,海子的自杀固然强化了他的诗歌中的死亡意象,但是,出于对诗歌的尊重,也出于对海子的诗歌天赋的尊重,我们还是应该把海子的自杀看成是他的诗歌世界之外的一个意外事件。换句话说,从诗的解释学的角度看,我们对海子在诗歌中反复呈现的那些基本主题——死亡主题,美丽主题,复活主题,幸福主题,孤独主题,野蛮主题,黑暗主题,都保持一种开放的审美反应。海子对死亡的关注是严肃的、强烈的,但这种严肃和强烈,还不足以遮蔽或降低他对幸福的关注。如果说他在诗歌中对死亡的关注具有一种震撼性,那么也可以说,他在诗歌中对幸福的关怀也具有同样的想象的强度。也就是说,海子对死亡的倾心是真诚的,这源于他的世界观——向死而生;同样,他对幸福的热爱也是认真的,这源于他的生命观——生命的秘密在于创造。 对诗的阅读来说,如何协调海子诗歌中的死亡主题、悲伤主题与幸福主题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所以,面对海子的诗歌谱系中的这些纠结和矛盾,我们尤其应避免任何简单化的倾向,时刻保持一种开放的视野。这种开放性是基于这样一种想法:我们应尽量避免依据海子的诗歌主题来描绘他的诗人形象。比如,依据海子在他的诗歌中对死亡的关注,就认定他是一个阴郁的沉迷于死亡的诗人。同样,我们也不应简单地依据他的诗歌对美丽意象和幸福幻象的热情,就判定他是一个内心明亮的积极乐观的浪漫主义诗人。与此相似的另一种简单化的做法是,用一个简陋的诗人类型来诠释他的诗歌。比如,将海子定性为青春诗人或浪漫主义诗人,然后据此来评估他的诗歌意图。海子的诗,从想象类型上看,确实带有浪漫主义诗歌的痕迹,他对死亡的看法,经常会显得很浪漫;他对幸福的描绘甚至也不乏浪漫的想法,但假如我们以浪漫为理由,轻慢他在这些诗歌主题上表现出的诗歌洞见,我们的轻率和怠慢就会显得相当狭隘和小气。 对海子诗歌中的幸福主题的阐释,还必须考虑到他写下这些诗歌时的文学风气。在海子开始写诗的时候,1980年代真正能触动年轻一代的文学风气,基本上非现代主义莫属。现代主义诗歌对死亡和孤独的热衷,无疑也对海子产生了某种强劲的影响。当然,海子对死亡主题的关注,从诗歌的影响上看,还有其他的来源。可贵的是,海子并没有让他的诗歌想象定型在现代主义的美学视域中。和他同时出道的诗人,很少会像他这样富有激情地描绘诗歌中的幸福;因为按现代主义的诗歌标准,那会在审美观念上显得很幼稚,而且很容易在诗歌类型上滑入伤感的浪漫主义末路。海子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但即使在1980年代,面对现代主义的诗歌美学的强大的“崛起”,他依然大胆选择了将自己的诗歌想象偏向于激情、天赋、壮烈、民间想象和幻象诗学;面对同代的先锋诗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诗的幸福主题,他并没有患得患失,犹豫不决,而是以亢奋的想象和宏大的基调反复书写诗的幸福。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诗歌创造力的一个特异之处。 海子早期的诗歌中,一直洋溢着对“幸福”的关怀。对诗人来说,幸福既是一个诗的主题,又是生命的主题。在诗歌中,展现对幸福的注视,反衬着我们对生命的意义的一种诉求。这种诉求。意欲在广阔的生存图景中勾勒出一种生命的觉悟。为什么是诉求而不是追求,答案在于诉求更偏于直觉,更绝对,更迫切。从风格的角度看,我们也许会疑虑海子的想法有点浪漫,但从信念和语言的关联看,海子在诗中呈现的对“幸福”的关怀,虽说有浪漫的成分,但它所包含的诗的洞见,却并不因浪漫而有所减损。在短诗《云》中,海子将对幸福的注视纳入到一种高亢的基调中,他已决意将“幸福”呈现为一种生命的图像: 我歌唱云朵 我知道自己终会幸福 和一切圣洁的人 相聚在天堂③在海子看来,“幸福”为生命的境界奠定了一种歌唱性:“我歌唱云朵”。这种基调在针对人生的贫乏和世俗的怀疑时,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信念。没有对云朵的“歌唱”,“幸福”就绝无可能被体会。在这首诗中,“云朵”和“幸福”之间的意象关联也很耐人寻味。从意象的暗示性上看。“云朵”高高在上,有脱俗和超逸的含义,它们不受人世的羁绊,在广大的领域里行动自由,这种视觉特征也暗示了“幸福”对我们的启示。此外,“云朵”虽然可以被眺望,被目力所及,但它们又绝非是我们凭借人的能力所能完全掌控的。“云朵”飘行在天空中,仿佛构成了天路历程中的一个中转站。海子将“圣洁的人”和“幸福”并置在一起,意在挑明这种并置的想象来源——“相聚在天堂”,以揭示这样一种洞见:作为一种体验,“幸福”也关乎到人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