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8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13)06-0099-09 邵燕祥是中国当代诗坛我最尊敬的诗人之一,如屠岸先生所说:“他是我们时代的良心,是当代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1](p.329)邵燕祥和最近仙逝的牛汉先生一样,是位硬骨头的诗人,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人品与诗品完美统一的诗人。当然,邵燕祥的思想和他的诗歌,不是一开始就达到这一高度的,而是经过时代的淬火,经过地狱的磨炼,经过他灵魂的煎熬与不断地自我解剖,才得以实现的。邵燕祥从上世纪40年代后期开始诗歌写作,50年代成为伴随共和国而成长起来的青年诗人。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从此在诗坛沉寂22年。新时期后作为“归来的诗人”复现诗坛,其思想冲出了牢笼,在寻找灵魂与良知中,其诗艺也日益精纯,成为对当下思想界与诗歌界有重要影响的一位诗人。 一、一手擎着匕首,一手擎着诗 邵燕祥是一位早慧的诗人。他曾这样叙述其诗歌创作的起因:“我的童年是寂寞而压抑的。1939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居住的古城北平已经成了日本人信马由缰的世界。属于我的世界只是学校的教室和自家的院落”[2],“内战。日本军国主义入侵。接着又是内战……这就是从我1933年出生以至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存环境。我家虽勉可温饱,但精神的忧患压得一个孩子早熟了。这样的国土上,不应有梦。然而我偏要做梦,并学着说梦。这些诗,记下了好梦,也记下了噩梦;记下了好梦的破灭,也记下了噩梦的惊醒”[3](pp.1~2)。邵燕祥的诗歌之梦是从1947年开始的。此时正是国共决战的前夜。北平还在国民党的控制下,但中共地下党及其外围组织十分活跃。1946年初,邵燕祥读到了一本油印的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为书中所提的建立一个和平、统一、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理想所吸引。1947年他参加了“五二○”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并于10月加入了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民联)。他说:“我更加全心全意地跟着被反动派诬为‘匪谍’的地下党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参加读书会、壁报、话剧团,利用一切条件团结同学,宣传党的主张;还搞过团结老师的尊师募捐活动。我和同志们一样如饥似渴地找一切可能找到的革命书刊来读。”[4](p.53)此时的邵燕祥,在政治上是激进的,但是在文艺观上却还没来得及统一到党的文艺路线上来。如他所言:“在1949年前的地下活动的日子里,我还没有读到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没有形成文学要为政治服务的意识,那时诗里的抒情完全是直抒胸臆。”[5](《引言:历史现场与个人记忆》,p.3)但是由于诗人生活在方生的与濒死的两种势力决战的前夜,他已有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观念。当他坦诚地把自己的情感倾泻到诗句中的时候,他的诗便自发地呈现了一种倾向性,表达了一个热血青年在这个特定时代的心声。 为了理想而献身,把生命与诗歌融为一体,使这阶段邵燕祥诗歌显出了英雄主义的品格。邵燕祥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后,不只一次地为到解放区去的同志送别,并深深地羡慕他们,但他牢牢记住了一位被他当作兄长的大同志的话:你留下,每个留下的战士都是插在敌人身上的一把匕首。于是他这样写道: 我是犀利的匕首/插在敌人的胸上 我将使敌人流血而死/除非我被拔掉 而我是没有死亡的/因为匕首的身体是钢铁 你震惊于钢铁的声音吧?/你目眩于钢铁的闪亮吧? 是的,我是钢铁/钢铁,没有死亡! (《匕首》) 诗句是那么强烈,情感发展又是那么自然。读着它,我们能体味出荆轲式的冲天豪情,夏明翰式的壮怀激烈。这样的诗句是与热血和生命一起喷射出来的,体现了诗歌与生命的同一。这种匕首式的诗句在此时邵燕祥的诗歌中可多处见到。1947年中共北平地下电台遭到破坏后,诗人写出了类似座右铭的诗句以自勉: 记住/鲁迅先生的话:/“名列于/该杀之林/则可,/悬梁服药/是/不来的!” (《韧的战斗》) 从地狱出来,/便不再有恐惧;/如摈绝了天堂,/也便永远不回去。 (《长短句·倔强》) 我要驰骋在负载我的道路上/把荒野的尸布撕破/把天空的棺盖射穿…… (《箭楼》) 在新旧世界对决的日子里,这些抒发了少年壮志的诗句,是邵燕祥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但是这种自然流露的倾向性与后来的“为政治服务”,则有明显的区别。如邵燕祥所言:“我与地下党没有组织上的隶属,党组织也没有干预到我的写作。而我逐渐有意地改变文风,改变题材的选择,那完全出于自愿。”[5](p.17)正是由于没有受到促迫与干预,邵燕祥这类作品中还可以有自己独特的想法与判断。比如写于1947年的《失去譬喻的人们》,指控权力者宰割人民、发动内战,但具体指的谁,诗中并未点明,这在政治上也许是不鲜明的。但这种不点明,恰恰也使这首诗与一般的檄文有了区别,而成为一种历史现象的概括,在不同时代的读者读来,都可以有自己的联想与体会。 40年代后期的邵燕祥在高擎着匕首的同时,又高高地擎起了诗。他没有忘记自己是诗人,他写的不是传单,而是诗。他回顾这阶段的诗歌创作时说:“我也只是迈出了很小的一步。我想用自己的笔写自己的所感:‘没有病不知药的苦,没有失眠不知夜的长’……我还是没能摆脱我所读过的作品对我的影响。我提起笔来写新诗的时候,总是想起我最初所深深爱过的作品,那是《画梦录》时期的何其芳,他在30年代初,可能是我还没出生时写下的《扇》:‘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成天凝望着悬在壁上的宫扇,/扇上的楼阁如水中的倒影,/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诗人表达情思、运用文字的熨帖也许永远是我所不能企及的;而当时俘虏了我这寂寞空虚的孩子的心的,却是怀古病者的无名的忧郁。”[4](p.54)尽管邵燕祥知道,何其芳后来到延安去了,改变了自己的创作方向,尽管邵燕祥在40年代的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下,已不可能再沿着30年代何其芳的道路走下去,但何其芳感觉世界的方式,何其芳对诗歌艺术的精细的求索,仍深深地影响了年轻的邵燕祥。对何其芳阴柔与精致的欣赏,不仅直接导致他早年写出《密誓》与《寂寥》,即使到了他投入到反内战反饥饿运动中,他依然注意到诗歌要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不能那么直白。比如,在1948年解放战争进入决战阶段所写的《风雨鸟》,在中共中央发表“五一”口号提出“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后所写的预言渡江的《长江上》,这全是政治内容很强烈的诗,但是诗人并没有采取标语口号式的手法,而是把奋勇前进,不畏牺牲的革命战士喻为“呼唤风和雨的鸟”,把摧枯拉朽的革命队伍喻为“不尽的长江,从天边/滚滚而来”。揭露腐朽凶恶的反动势力,则将之喻为一座破旧古庙中的“金菩萨”,自身难保。那时的邵燕祥,很少直接阐明自己的诗学观点,但是从他的创作却可以看出,他已有了对诗歌本体的自觉。率意而为,自由抒写,不受羁绊,是邵燕祥早期诗歌创作的重要特征。他在回顾1947年的创作时说:这一年“写得更多的是诗,长的短的,民歌体的自由体的。年末写了大量我名之为‘长短句’的小诗,次春陆续发表了一部分;说是诗,其实是分行记下的情感的波动,理性的闪念,只不过表明一个年轻人的思维很活跃,也很自由,没受到什么教条的羁绊”[5](p.43)。邵燕祥这阶段的诗,呈现出他后来的创作中很少见的那种心灵的自由感,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矫情,没有造作。他的诗既有针对当时形势的剖析,又有个人情感的抒写;既有对现实的针砭,又有对光明的礼赞;既有直抒胸臆,又有曲笔隐喻;既有一二百行的长诗,又有两三行的超短诗。邵燕祥这阶段的写作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但是就其涉及的内容的广泛、形式的多样、写法的无拘无束而言,却是他五六十年代的诗歌写作所不能企及的。在1985年出版的《晨昏随笔》中,邵燕祥提及:“1947—48年顷,我读了刘吉原记录的民歌集《西南采风录》,沙鸥、薛汕编的《金沙江上情歌》,又读了李季采用陕北‘信天游’写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以及拟歌谣体的《马凡陀的山歌》。这些一冼书卷气的诗歌,以其刚健清新吸引着我,征服着我。我当时都有一些仿作。”[6](《拟〈金沙江上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