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毅是我的二姐夫,在他于1997年去世以后,我一直想写文章悼念他,但始终未能成文。今年我和他的女儿丁沁一起编选了他的文集《丁毅歌剧创作、理论与翻译》,因此写了这篇总序,尽管主要讨论他对中国现代民族歌剧的贡献,但也谈到了我对他的精神、人格,以及他们那一代革命者的一种理解。就以此文作为一个迟到的纪念吧。 丁毅是中国现代民族歌剧的开拓者之一。在整理他的遗稿时,我们发现,他在已经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大约于1996年前后,在一张便笺上写了一个“如果我还能活十年”的计划,给自己规定了四大任务:“(一)一本书:不能见诸于世的《读剧杂感》;(二)剧本选题:1、严蕊,2、红蛇酒,3、桃花扇,4、雷雨,5、野火春风斗古城……(三)《西洋歌剧剧本译丛》续集(约十四部);(四)如有可能,写本可以见诸于世的歌剧杂谈。”最后,他还郑重写下三句话以自励:“工作,工作,再工作。学习,学习,再学习。路尚远,为理想灿烂,且自着鞭。”我们由此感受到这位老人对歌剧艺术的献身精神,为了实现创造和发展中国现代民族歌剧的灿烂理想,他工作不止,学习不止,只要一息尚存,还要“且自扬鞭”,探索不止,这是令人感动的。我们还由此看出,老人对中国歌剧发展的关注、兴趣是十分全面的:不仅念念不忘剧本的创作,而且倾心中国歌剧理论的建设,更有开阔的视野,自觉引介西方歌剧艺术:这构成了丁毅在中国歌剧舞台上自由驰骋的三大领域。他雄心勃勃的十年计划,尽管因为突然去世而未能全部实现,但他依然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我们编选这本《丁毅歌剧创作、理论与翻译》,不仅是为了实现他的编“一本书”的遗愿,而且也想借此机会,总结前辈的思想与艺术经验,引发新的思考与讨论:如何使歌剧艺术“在中华大地上再现辉煌”?——这也是丁毅在他的最后遗言《为振兴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歌剧而呐喊》①里所提出的希望。 一、歌剧创作 丁毅在1988年的一篇文章里指出,中国歌剧的发展有三个高潮,由此分为三个阶段,它的诞生与发展,都和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三次思想解放运动紧密相联;②而丁毅自己也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步成长为一个杰出的歌剧艺术家。 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了中国的歌剧:1920年代初,黎锦晖创作的《麻雀与小孩》、《葡萄仙子》等儿童歌舞剧即是最初的萌芽。1930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中,又产生了田汉、聂耳创作的大型新歌剧《扬子江上的暴风雨》。这些中国歌剧初创阶段的代表作,在当时都传诵一时,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青年。丁毅即是其中的一员。他后来回忆说,自己在家乡济南读书时,就接触过黎锦晖的作品;在抗战爆发后,投身于学生救亡歌咏运动,更是由此与救亡音乐、革命艺术结下不解之缘,为他以后参与民族歌剧的创造奠定了基础。直到晚年,他在创作歌剧《青春之歌》时,还提出要利用和借鉴当时的救亡歌曲的元素,创造出具有时代感和民族性格的新音乐形象,这绝不是偶然的。 因此,当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和随后的整风运动,提出要深入生活、参加实际革命运动,以实现“文艺和文艺工作者与人民群众的结合”,并创造“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新的文学艺术的时代要求,中国歌剧也由此进入了“创建民族形式”的新阶段,丁毅主动投身其间,并作出自己的独特贡献。这都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自然过程。 丁毅后来回忆说,他首先参与的是1942年年底开始的新秧歌运动,以后,又响应“文艺工作者下乡”的号召,到延安附近的桥乡镇担任乡文书。他深情地写道:“这次下乡,睁开了眼睛,好像是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新世界”,“我和农民住在一起,我看到的再不是过去所看到的一般的概念的农民”,“我开始懂得了农民的苦乐”,“更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农民的智慧。我和他们一起组织桥乡镇的秧歌队,和他们一起写剧本”,“记得在写买卖婚姻这个剧本时,描写一个媒婆,他们编出了这样的词句:‘……大事说小了,小事说了了。说得个燕燕双双飞,说得个翩翩(蝴蝶)成对对。说得个韭菜绿挣挣,说得个茄子紫不稜登。说得个姑娘寻了人,说得个寡妇守不定……’这样生动,这样形象,这样性格化而又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语言绝非我所能想象出来的”。③这构成了丁毅生命中的永恒记忆,不仅决定了他的“心里永远装着老百姓”的人生信仰与道路,而且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艺术选择:从民间艺术与民族传统中吸取养料,又以新的艺术创造回报人民。一个(批)新的人民艺术家就这样在中国的土地上孕育、诞生了。 丁毅正是在这样的群众性的秧歌运动中,开始了文艺创作。他的第一个作品,也是代表作《刘二起家》,即是描写“二流子的改造”的;而正如研究者所说,对农村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人进行改造,是1943年陕北边区的大生产运动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同时也是改造社会风气与生活方式的移风易俗的运动,新歌剧创作选择这样的题材,这本身就表明了文学艺术对社会改造运动的参与,显示了文艺和当代政治实践的全新关系。④更值得注意的,是丁毅的《刘二起家》,对这一题材的处理。全剧贯穿着一个全新而朴实的价值观:“是人就该来生产,哪能光吃不做啥”;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劳动改造社会,改造人”的全新主题。一开场刘二就如此唱道:“我刘二今年学了好,参加了生产,参加了劳动,今年的收成不比别人少。我穿得暖,吃得饱,别人也不把我来笑”。摆脱了剥削、压迫的自由劳动不仅使农民丰衣足食,更是维护了劳动者做人的尊严;剧本在刘二夫妇“唉来么嗯哎来劳动,二流子也能变英雄”的歌唱中结束,则显示了劳动英雄主义的全新观念。剧本还有一条副线,即通过刘二婆姨的转变,表现在平等参加劳动基础上妇女的翻身解放:“女人本来也是人,要有志气站人前。”夫妻争着“看谁能把英雄当,看谁生产有成绩”,展现的是一种全新的家庭关系。而促成夫妻转变的力量,则来自村长、妇女主任的耐心说服:“只要咱跟着政府走,保管咱们的发展大”,这也是一种全新的政府与人民的关系。这或许正是这部60年前的作品,在今天仍不失其吸引力的原因所在:它表现的是对新社会、新价值、新观念、新伦理、新的人性、新的人际关系的追求与想象。与这样的新主题、新人物相适应的,是全剧对民间形式与语言的自觉借鉴与运用,看似简朴,然而清新、明朗,充满生命活力,健康而向上:这正是新文艺所需要的新的美学风格与趣味。其实,丁毅歌剧创作的基本特点与风格,也已经孕育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