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自称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作于1924年10月3日。与《影的告别》和《求乞者》一起刊登在1924年12月8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4期。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全诗共四节: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这首只有四节的看似“开开玩笑”的小诗,却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鲁迅的叙述如下:“‘我辞职了。可恶!’这是有一夜,伏园来访,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那原是意料中事,不足异的。第二步,我当然要问问辞职的原因,而不料竟和我有了关系。他说,那位留学生乘他外出时,到排字房去将我的稿子抽掉,因此争执起来,弄到非辞职不可了。但我并不气忿,因为那稿子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但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几天之后,他提议要自办刊物了,我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大约又一星期,一张小小的周刊便在北京——尤其是大学附近——出现了。这便是《语丝》。”①鲁迅文中提到的“那位留学生”即当时《晨报》的代理总编辑刘勉己。当时,鲁迅的学生孙伏园是《晨报副刊》的编辑。孙伏园已经把鲁迅的《我的失恋》发排并且大样已出。可是在见报的头天晚上到报馆看大样时,发现稿子已经被刘勉己撤掉并被告知“那首诗实在要不得”。孙伏园一气之下打了刘勉己一个嘴巴,并追着他大骂一顿。当然,孙伏园也只能辞职了。辞职之后提议自办刊物,得到鲁迅等人的支持,于是《语丝》诞生了。从这场风波我们不仅可以了解当时文坛的一些人事纠葛,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这首小诗刊发的风波促成了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语丝》杂志的创刊和“语丝派”这一重要文学社团的形成。这可以说是《我的失恋》这首小诗的文学史意义。这里我们还是来分析这首诗本身的文学价值与意义。 这首以戏拟的修辞方式和滑稽的语言风格写的“打油诗”,与收在《野草》中的其他冷峻深沉的散文诗相比,确实显得是格外的“另类”。难怪一些人把其看成只是开开玩笑的游戏之作,认识不到其玩笑背后所蕴含的深刻的情感和思想内涵,因而对其非难、否定或批评。第一个非难或否定《我的失恋》的无疑就是《晨报》的代理总编辑刘勉己了。他以挨耳光挨骂的代价也要撤掉这首诗。事后有人认为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发现这首诗是讽刺其好友徐志摩的。笔者不认同这种专从宗派的人事纠葛角度所做的猜测,而更倾向于刘勉已是在为维护刊物的质量和声誉而自觉地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在他看来这首诗是“实在要不得”。也就是说,刘勉己不能认识和理解《我的失恋》戏谐的背后所蕴含的情感和思想内涵,而认为只是肤浅无聊的游戏之作。所以“实在要不得”。诗作面世之后,一些研究者对其持否定或批评的态度,其缘由也大抵如此。诸如李长之认为《野草》中“甚而有的无聊,《我的失恋》可算一个例子”。②李欧梵也认为是轻率的游戏之作。他在评价鲁迅的新诗创作时说:“五四时期,他确实试写了几首白话新诗。但是所写的似乎都是偶然冲动下轻率命笔的游戏之作,好像他有意和幼稚的多愁善感开开玩笑,《我的失恋》就是一个有名的例子。”③孙玉石在认为此诗诙谐中藏着严肃针砭的同时,也感到“它在《野草》优美的形式中给人一种不太协调之感。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在《野草》的总题下发表在《语丝》杂志上,后来也就一并编入《野草》里面来了”。认为“鲁迅写作这首打油诗确实也并没有太多深奥的含义”。④委婉地表达了批评之意。 以上是对《我的失恋》持否定或批判意见的人的观点。我们再来看其他研究者对这首诗的分析和解读。 首先,由于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说写此诗“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⑤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又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⑥受此影响,多数研究者认为《我的失恋》的创作意图和主题就是讽刺当时流行的爱情诗的。只不过从政治角度看问题的人把对当时爱情诗的讽刺同革命或政治挂钩。如李何林认为:“‘五四’以后,一些‘阿呀阿唷,我要死了’的失恋诗和‘缠绵悱恻’的恋爱小说盛行,就引导读者不去革命,也不‘研究别的理论’(指马克思列宁主义),这种现象应该批判,使‘革命的爱在大众’。所以讽刺失恋诗是严肃的革命工作。”⑦闵抗生分析说:“对这类失恋诗的讽刺,是和资产阶级争夺文艺阵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文艺的总斗争的一部分。”⑧孙玉石也认为这首讽刺诗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他联系鲁迅给许广平谈《莽原》稿源问题时说的一段话:“我所要多登的是议论,而寄来的偏多小说,诗。先前是虚伪的‘花呀’‘爱呀’的诗,现在是虚伪的‘死呀’‘血呀’的诗。呜呼,头痛极了!”⑨认为“一部分青年在文艺上的这种现象,反映了他们精神上的空虚。鲁迅《我的失恋》,讽刺的是当时呈现的一种文艺现象,实际上也就鞭挞了在这种文艺现象下掩盖的青年空虚的思想灵魂”。⑩也有的研究者认为此诗没有什么别的寄托和深意,就是“对于当时流行的鲁迅所鄙视的廉价感情和粗陋韵律的爱情诗的讽刺”。(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