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能,不妨设想这幅情景:农舍内农夫看着报纸,农舍之外的谷仓中,五只牛围在桌旁,其中一只注视着农舍的方向,另三只站着旁边,眼巴巴地瞅着第五只,它正稳坐桌前,脸颊肉鼓鼓的,颈系围嘴,手握刀叉,大快朵颐盘中多汁的牛排,画面的标题上写着:“嗯嗯,有意思……我觉得我们吃起来有点像鸡肉。”①你定能认出这是美国玩世不恭的漫画家盖瑞·拉尔森《远方》漫画系列表现的另类幽默。 对于多数人而言,吃人肉一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会令人反感的,甚至构成犯罪和亵神。嗜食同类(cannibalism或吃人)乃世俗禁忌,因为从任何极端意义上来讲,吃人为的是复仇、求生抑或是好奇、快感(如拉尔森漫画中所画),既有罪孽(sin),亦是谋杀(crime of murder),践踏神圣的遗体,无视文明行为的规范。主要的宗教经文,从圣经和可兰经,再到印度教、神道、或佛教典籍(除开涉及素食规定的部分外),没有一部特别提及这一问题——相比经文中其它明令禁止的行为,吃人会引发更多的惊骇与谴责。然而正如他人所展示出的,我们所看到的任何一个国家实际发生过的吃人行为皆有一段悠长、复杂、记述丰富的历史,并且每一次吃人行为的发生都会伴有不同的目的、手段与步骤付诸实施。大多数社会团体对此持批判谴责之态,相反个人之见却较少挞伐之意②。本文沿着有关为何吃人③、怎样吃人的评论与观察记录略做勾勒,再将研究的中心转向小说家们的写作缘何涉及吃人问题,最后以中国作家莫言如何处理吃人主题的探讨终结本文。 怪诞的饕餮(Grotesque Gourmandise) 依照郑麟来(Key Ray Chong)的分类,吃人行为大可分为两类。两类在世界文学中都有所体现并对发生吃人现象的文明有所揭示。第一类是“求生性吃人”,大体而言,饥荒可能导致吃人行为发生较频繁,另外,天灾人祸也偶尔会迫使人们不得已而为之。1847年的当纳一家人以及亲友(the Donner Party)于迁徙至加州途中遭遇大风雪被困且粮食殆尽而食人肉,是无数吃人记载中最为轰动的一例。郑麟来断言“甚至那些依靠吃人幸存下来的人也会谴责吃人”④,所言甚为正确,但实际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如他后来所叙,1972年安第斯山飞机坠毁事故的幸存者,正是他们虔诚的天主教信仰允诺他们食用空难同伴尸体以求生存之机,并把这种事儿当做一种“团契(kind of communion)”来赞美⑤。在诸多写到吃人的作家中,中国作家郑义(Zheng Yi),在其书中列出不少吃人的事例,发生在中国现代史上两段时期(60年代初期的大饥荒和后来的文革),这两个时期都曾引起人们对人肉的食欲,甚或培养出此一野蛮残忍的嗜好⑥。 第二类是“习得性吃人(learned cannibalism)”。习得性吃人往往获得公开或文化上的认可,导致习得性吃人行为的原因有多种,诸如“憎恨、热爱、尽孝、尽忠、品尝人肉佳肴的欲望、惩罚、战争、相信人肉具有医疗功效、盈利、精神错乱、强迫、宗教、迷信”如此等等⑦。这张清单并不完整,至少无法涵盖小说家们在作品中刻画的吃人行为。 西方文学中吃人之例不胜枚举,且描写吃人主题的文学传统持续千年。从萨杜恩(Saturn)食子的神话(戈雅在自家餐室的墙壁上绘出这恐怖之景)到佩特洛尼乌斯的《萨蒂利孔》(Satyricon),再到塞内加戏剧,再到奥维德的《变形记》。延续几个世纪以来⑧,吃人,虽然常与野蛮的文化(savage cultures)相提并论,但作家加以利用,以激起丰富的寓言性、劝诫性、耸闻性和讽刺性⑨。乔纳森·斯威夫特1729年创作的讽刺随笔《一个小小的建议》(A Modest Proposal)无疑是吃人主题中最负盛名的文章。文中建议以爱尔兰儿童代替屠夫刀俎之肉,这不仅可以拯救饱受饥饿威胁的大众,也能满足富庶之家刁蛮的胃口。斯威夫特笔下“虚构的吃人世界是真实世界的寓言:以童肉交易为主的假想的人肉经济模式,隐喻了英国宗主体制对爱尔兰人的压迫,并指控宗教仇恨和对其他族群的轻贱如何迫使人们吞食他者。”⑩在斯威夫特的作品,不管作者是否有意,吃人还另有一个领圣餐(Eucharist)的意涵,即“礼拜者借此与基督融为一体”(11)。 这种交融之举在新近出版的两部欧洲小说得到再现。徐四金(Patrick Suskind,大陆译为帕特里克·聚斯金德。译者注)1985年出版的小说《香水》(Perfume)里,那个恶魔,一个活着就得汲取年轻处女香的异食癖和谋杀犯,被追捕后被人杀死,最后成为镇民的口中之食: 后来,他们中最后的障碍被冲垮了,圈子不复存在……霎那间,天使被分成三十块。这一伙人每人抢到一块,他们在贪婪的欲望驱使下退了回来,把肉啃光。半小时后,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已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一根头发也没留下…他们中的每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已经参与了一次凶杀或另一种别的卑鄙的犯罪行为,但是把一个人吃掉?他们以为他们绝不会做出如此残酷的事。他们感到惊奇,他们竟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奇怪自己尽管非常难堪,却没有发觉有过一点坏心眼。(12) 小说血淋淋的尾声中浮现了几个值得深思的片段。“最后的障碍”轰然塌陷,部分是源自于群兽心态(pack mentality)(13),同时也是除掉这个世界恶魔的唯一方式:那些参与狂筵的人必得共食恶魔,一人一口吃掉他的肉;但恶魔在他们的身体里消化之后,他的“种子”依旧留在他们体内,成为他们自己的一部分,他们能够活多久,他也可以再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