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报告文学”是1980年代出现和崛起的创作现象,同时更是新时期文坛重要的纪实文学创作潮流。问题报告文学中的“问题”意识,是创作者对具有重大影响的历史现象或当下被普遍关注的“热点”进行的追询与反思,从中体现了他们对“问题”所持有的价值立场,以及所显现的人文关怀。也可以说,“问题”意识是作家把握现实和体认世界的一种审美方式和文化理念,具有强烈的反思意识与批判理性。正因为如此,问题报告文学以其不同凡响的轰动效应成为纪实文学中最重要的一个创作流派。而赵瑜无疑是问题报告文学创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赵瑜在报告文学的创作中,非常强调对“问题”的确认和切入。他曾在《中国的要害》“创作手记”中有过这样的表述,其大意是:报告文学实际上是最接近人类生活的一种创作形式,而在它发现并揭露的众多问题和诸多典型中,就像采矿一样会触及到生活的某些原生态状况、复杂琐细的状态。逐渐地,读者更愿意接受,甚至推崇这样一种更接近生活本身的文字,人们逐渐腻烦了那些将矛盾表面化、问题简单化、人物归类化的创作,而开始愿意思考和辨识问题。因此,赵瑜在创作过程中会认真揣摩、细心体会读者的阅读感受和接受心理,有意识地逼近现实,接纳生活的本真形态;而且,在展现“问题”时会和读者同步思考“问题”。除了极少数的篇什,如《新形象之诞生》和《钢铁是这样炼成的》是正面歌颂之作,其他作品所着眼的几乎都是敏感题材,甚至是牵动着整个社会神经的问题和现象。就此而言,赵瑜报告文学中的问题意识可以概括如下。 其一是正视现实,独立不倚。相对于赵瑜的其他作品,《太行山断裂》是他前期作品中最先大胆触碰当时社会的热点——政治体制改革问题的。该作品1988年发表于《花城》上,而1988年正是所谓的“报告文学年”。这部报告文学作品写的是“晋东南地委”这个曾经一度存在过的地(市)级党委机构在当时“市管县”体制改革中的消失(作品的原名就是《一个著名地委的消亡》)。赵瑜在这个作品中写了当代中国政治体制改革过程中出现的疾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带来的必然性决策失误,其中也描述了地、市分家中种种被人鄙夷的“举措”或交易,以及身处体制改革漩涡中的人们惶惑不安的心态。由于犀利的笔锋和对敏感问题大胆干预的勇气,《太行山断裂》的问世可谓曲折坎坷,几经辗转,最终在《花城》上发表,引起文坛注目和社会关注,甚至一度惹发了“上面”的恼火,赵瑜也为此付出很大代价——差点被“驱逐出晋”。 《中国的要害》也是一经发表便在国内产生极大反响。作者从太行山公路交通的现实情况出发,进而从关系国计民生的视角放眼,指出了缘于交通状况的滞后而对国民经济发展造成的不良后果和巨大影响。赵瑜善于从宏观视角和全局眼光来确立、观照、审视问题,他写《中国的要害》时,国内的高速公路建设尚未列入国家政府的议事日程,而时至今日,包括山西在内全国的高速公路网四通八达,也就是说,这部报告文学作品显然是作为先觉者的赵瑜,呼吁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审美化佐证。 实际上,赵瑜的报告文学创作一直直面现实,贴近民生,秉持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意识。《强国梦》甫一发表,即引起强烈反响。作品中写到一位为新中国的独立和解放奋战一生的老战士,特别喜爱看电视体育节目,尤其是中国与外国的赛事。但与其说在观看比赛,不如说他在等待一个中国胜利的结果。赵瑜由此追问:面对胜负,我们为何会有这样激烈的态度?体育到底意味着什么?作者并未就事论事,而是从深层的民族心理上寻找原因。中国近代以来,国家战乱,民族屈辱,国民身体羸弱,精神萎靡。如今,我们迫切地希望改变这一形象,争取在各方面都展现出强者的面貌,尤其是在对抗性的比赛当中。当比赛被赋予了太多体育之外的东西时,比赛的结果也就不再轻松。长期的郁积使我们的心理敏感而脆弱,甚至形成狭隘的民族意识。这样的心理必然造成我们虽然关注体育但并不真正热爱体育和快乐地享受体育。除此之外,作品还辛辣地披露了诸如“兴奋剂事件”、“自伤事件”等体育“内幕”。这意味着,赵瑜在《强国梦》中通过“体育”对民族文化心理进行了一次深刻而尖锐的省察和批判。 《马家军调查》更是一部富于挑战性、具有思想冲击力的作品。作品的题材本身就是大众非常熟悉并极度关注的社会热点现象。“马家军”的统帅——马俊仁所执教的辽宁女子中长跑队几年时间内先后获得国内外各项大赛的金牌,尤其是马俊仁最得意的弟子、著名女子长跑运动员王军霞还荣获颁发给世界最佳运动员的“欧文斯”杯奖。于是,对曾在中国体坛叱咤一时的“马家军”人们已经拥有自己先在的认识或“成见”——这个屡屡为国争光的偶像级的体育集体似乎是不容置疑的。赵瑜毕竟是赵瑜,面对体育金牌辉煌背后所隐藏的不容忽视的致命弊端,作为一个有良知、有道义感、有思想深度的作家是无法回避的。马俊仁在国人心目中是为国争光的民族英雄,然而,赵瑜用沉甸甸的四十万字的“调查”,在一种逆向思维中触及了“马家军”内部灰暗乃至丑陋的现状,并以清醒而冷静、睿智而深邃之笔把马俊仁请下了“神坛”。显然,对于其时其人来说,该作品是一部不合时宜之作,因为它将数以亿万计厚爱“马家军”的人的思想感情搅乱;然而在赵瑜看来,“马家军”的“光辉”和“马家军”的“阴暗”同时存在,用“正面”掩饰“背面”对于他肯定是一种违心,但用“背面”的“阴暗”来反讽“正面”的“光辉”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创作冒险。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赵瑜就是这样一位知其难为而为之的作者。只是在“马家军”最终溃散后,作为一个“独立”作家和思考者的赵瑜,其价值才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