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当下文学,情不自禁想到的往往是同类的文学人物。比如,当“文革”结束之后,周克芹发表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古华发表了《爬满青藤的木屋》等。这两部作品都留下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比如许茂和他的几个女儿;比如潘青青和王木通。而这些人物同阿Q、祥林嫂、华老栓、老通宝等,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通过这些人物变化我们可以明确感知时代的变化。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变化:老许茂还像老通宝一样愁苦,王木通还像阿Q一样愚昧无知。这种历史的比较从一个方面反映了社会深层、特别是乡土中国的问题所在。因此,这些文学人物也为80年代中国的改革开放无意识地提供另一种依据。现在,改革开放已经30多年,那么我们在身份相同的人物身上又发现了什么呢?30多年只是历史的瞬间,特别是在当代中国,现代性仍在过程之中,不确定因素比历史任何时期都更加凸显。因此,当我们做出比较的同时,也显然隐含了我们内心深切的不安。现实是文学创作的依据,没有生活依据的文学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文学毕竟是虚构的领域,它与生活的关系也不完全是镜像关系。但是,通过身份相同人物变化的考察,我们还是会发现,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都不尽在我们的把握和想象之中。 一 从高加林到涂自强 百年中国文学自《新青年》始,一直站立着一个“青春”的形象。这个“青春”是“呐喊”和“彷徨”,是站在地球边放号的“天狗”;是面目一新的“大春哥”、“二黑哥”、“当红军的哥哥”;是犹疑不决的蒋纯祖;是“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是梁生宝、萧长春,是林道静和欧阳海;是“回答”、“致橡树”和“一代人”,是高加林、孙少平,是返城的“知青”、平反的“右派”;是优雅的南珊、优越的李淮平;当然也是“你别无选择”和“你不可改变我”的“顽主”。同时还有“一个人的战争”等等。90年代以后,或者说自《一地鸡毛》的林震出现之后,当代文学的青春形象逐渐隐退以致面目模糊。青春形象的退隐,是当下文学的被关注程度不断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当下文学逐渐丧失活力和生机的佐证。也许正因为如此,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①发表以来,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中并不多见。“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搅动了这么多读者的心、特别是青年读者的心,重要的原因就是方方重新接续了百年中国文学关注青春形象的传统,并以直面现实的勇气,从一个方面表现了当下中国青年的遭遇和命运。 涂自强是一个穷苦的山里人家的孩子。他考取了大学,但他没有、也不知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的心境。全村人拿出一些零散票子,勉强凑了涂自强的路费和学费,他告别了山村。从村长到乡亲都说:念大学,出息了,当大官,让村里过上好日子,哪怕只是修条路。“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这一描述,透露出的是涂自强、父亲以及全村的心情,涂自强就要踏上一条有着无限未来和期许的道路了。但是,走出村庄之后,涂自强必须经历他虽有准备、但一定是充满了无比艰辛的道路——他要提早出发,要步行去武汉,要沿途打工挣出学费。大学期间,涂自强在食堂打工,做家教,没有放松一分钟,不敢浪费一分钱。但即将考研时,家乡因为修路挖了祖坟,父亲一气之下大病不起最终离世。毕业了,涂自强住在又脏又乱的城乡交界处。然后是难找工作,被骗,欠薪;祸不单行的是家里老屋塌了,母亲伤了腿;出院后,跟随涂自强来到武汉。母亲去餐馆洗碗,做家政,看仓库,扫大街,和涂自强相依为命勉强度日。最后,涂自强积劳成疾,在医院查出肺癌晚期。他只能把母亲安置在莲溪寺—— 涂自强看着母亲隐没在院墙之后,他抬头望望天空,好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适合离别呢?他黯然地走出莲溪寺。沿墙行了几步,脚步沉重得他觉得自己已然走不动路。便蹲在了墙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亲的声音能飞过院墙,传达到他的这里。他跪下来,对着墙说,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妈,我对不起你。 此时涂自强的淡定从容来自于绝望之后,这貌似平静的诀别却如惊雷滚地。涂自强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是一个“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的日子。此时的天空是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从一地灿烂到云淡风轻,涂自强终于走完了自己年轻、疲惫又一事无成的一生。在回老家的路上,他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小说送走了涂自强后说:“这个人,这个叫涂自强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涂自强。他的消失甚至也没被人注意到。这样的一个人该有多么的孤单。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与不在。” 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很容易想到1980年代路遥的《人生》。80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始时期,也是压抑已久的中国青年最为躁动和跃跃欲试的时期。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使青年、特别是农村青年有机会通过传媒和其他资讯方式了解了城市生活,城市的灯红酒绿和花枝招展总会轻易地调动农村青年的想象。于是,他们纷纷逃离农村来到城市。城市与农村看似一步之遥却间隔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传统。高加林对农村的逃离和对农村恋人巧珍的抛弃,喻示了他对传统文明的道别和奔向现代文明的决绝。但城市对“他者”的拒绝是高加林从来不曾想象的。路遥虽然很道德化地解释了高加林失败的原因,却从一个方面表达了传统中国青年迈进“现代”的艰难历程。作家对“土地”或家园的理解,也从一个方面延续了现代中国作家的土地情结,或者说,只有农村和土地才是青年或人生的最后归宿。但事实上,农村或土地,是只可想象而难以经验的。90年代以后,无数的高加林涌进了城市,他们会遇到高加林的问题,但不会全部返回农村。“现代性”有问题,但也有它不可阻挡的巨大魅力。另一方面,高加林虽然是个“失败者”,但我们可以明确地感觉到高加林未作宣告的巨大“野心”。他虽然被取消其公职,被打发回农村,恋人黄亚萍也与其分手,被他抛弃的巧珍早已嫁人,他失去了一切,独自回到农村,扑倒在家乡的黄土地上。但是,我们总是觉得高加林身上有一股“气”,这股气相当混杂,既有草莽气也有英雄气,既有小农气息也有当代青年的勃勃生机。因此,路遥在讲述高加林这个人物的时候,他是怀着抑制不住的欣赏和激情的。高加林给人的感觉是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