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斯密(Adam Smith)说,他处的时代是一个商业时代,其特征是以交换和贸易为形式,探讨人们的社会联系或他们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这使得一切学问和艺术都应该探讨它们在人类生活中,在真正的人的生活中的相互补充。亚当·斯密的如许论述,恰好歪打正着地击中了几百年后我们的1990年代。而有时候,真理、预言往往就是歪打正着的。钟鸣对此深有感慨,他说,一切都变了: 我们得来谈谈那时一个金币等于多少 那时餐盘里冻僵的一条鱼是否还活着 像叶塞宁在绳扣里咽气,像珂丁诺夫 像你,像我,突然好象一切都变了 (钟鸣:《珂丁诺夫》) 和理想主义的1980年代相比,一切都变了,而作为变化的一大征候,作为对亚当·斯密那些精彩论说的一个积极回应,晚报不仅顺应了这个时代,还部分性地参与并开创了这个时代:它甚至就是靶子上的第十环,那个俗称靶心的家伙。晚报代表了信息业的出现。拉兹洛·马凯在评述布罗代尔时有一个深刻判断:“在全部人类历史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外化使劳动与具体的个人相脱离,并成为可以转移、交换和积累的客体。头脑中的信息与记忆留下的信息完全相同,而信息则通过书写、印刷、录音机以及计算机转化成为客体。信息因此进入了技术领域。”①晚报的出现恰可谓生逢其时,因为它满足了信息社会中人在生活技术上对信息的快速要求:今天的信息(新闻)就是明天的垃圾,明天的新闻恰好是今天的方糖,也就是钱钟书多次引用和嘲讽的、挂在驴脖子上能让驴子忘我赶路的那截萝卜。连自称“旁观者”的钟鸣也对《伊利亚随笔》的作者(兰姆)殷殷致意:让我们一块用专栏奋斗吧,我的报界同仁!②当然,这得从相反的方向看。在钟鸣的语势中,说的和做的往往有一种优雅的、向下弯曲的反比关系。 下午三点过后,都市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售报亭了。本市的晚报准时到达这里,人们递上钞票,便可换来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绯闻、广告、滔滔不绝的社论、丑闻、数字、白浪滔天的肉体、欲望、谣言、敬爱的哲学、正史说教、伟大的历史哲学以及哼哼唧唧的“痛苦”。晚报是都市人的眼睛、闹钟和食品。人们通过晚报窥探世界——没有晚报,世界就是不存在的;纸上的、虚拟的世界比真实的世界真实一万倍。更重要的是,晚报可以使人免受街头围观有可能带来的担惊受怕,并且依靠新闻特写的简洁描述把街头围观的真实性给取消掉——死水一潭的生活,总是使我们渴望什么地方起火、什么地方有凶杀案,但我们只是一群喜欢用热闹来点缀生活的人,并不愿意自己身处其间:那些起火的大厦,那些流血的事件,让我们有一种恶意的、漠然的快感,然后很快忘掉并期待下一次。欧阳江河写道:“晚间新闻在深夜又重播了一遍,/其中有一则讣告:死者是第二次死去。”(欧阳江河《晚餐》)是的,永远只是下一次。瓦特·本雅明说:“如果报纸的意图是使读者把它提供的信息吸收为自身经验的一部分,那么它是达不到它的目的的。但它的意图却恰恰相反,而且这个意图实现了,这个意图是:把发生的事情从能够影响读者经验的范围里分离出来并且孤立起来。”③除此之外,人们还以晚报来计量一天的时间——晚报前和晚报后;用晚报来填充肠胃——伟大的面粉、小米、南瓜和土豆,现在仅仅成了对晚报的摹仿,就像柏拉图摹仿着理念的椅子:人们要在晚报的广告栏里,才知道这些东西何处有售,忘记了它们曾经生长在土里,直仿佛它们从来就长在纸上。都市里有土地吗?没有。但它有晚报。这就足够了。 下午三点过后,专栏作家们又开始贩卖眼泪、灵感、惊呼、哲理、故乡、热点、直到小情小趣的智慧。但愿他们能有一个好价钱。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最明白这伙专栏作家的真实情况:“他们像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却是想找一个买主。”④这说的是波德莱尔曾经写过的一首诗: 为一双鞋她卖掉了灵魂 但在卑鄙者身旁,我扮出 伪善的小丑般的高傲,老天爷取笑 为当作家我贩卖我的思想。 和那个波德莱尔一样,无论是用四川“方言”写作的诗人还是用普通话写作的诗人,也一并出门上路了。不过,他们未必是去当专栏作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出去观察。而晚报随着商品大交换的光临说来就来了,丝毫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以晚报为舞台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小品文,生、末、旦、净、丑躬逢其会,少长咸集,恰可谓新一轮兰亭集会或滕王阁赋诗。 原始儒学经董仲舒、二程、朱熹的打磨后,原先那点微乎其微的鲜活(比如“天行健”“知其不可而为之”“人定胜天”等)早已成为过眼云烟,正所谓“把手间,樯橹烟灰飞灭”。禁锢已久、早已心怀不满的人们则另辟蹊径。道、玄、禅的互相需要以致于“哥俩好、三桃园”似的相互联手,至迟在明清之际就完成了新一轮的“桃园三结义”:以表达性灵为幌子,把一切重大严肃的主题通通转化为趣味。严羽说得妙极了:“诗有别趣,非关理也。”⑤活活为“桃园三结义”当了开路先锋。况周颐则心平气和地呢喃: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⑥ 果然是老僧禅定,内心恬静,却了无真正生命的大欢叫,更不用说灵魂在繁复事境面前的巨大战栗,有的只是轻描淡写的小情小趣。性灵、空灵、舒卷等小品特征,把发自人生骨殖深处的悲惨特质视若无物,把时代深处蕴涵的苦难骨髓置若罔闻。我们从不缺少灾难,也从不缺少痛苦,缺少的,只是对灾难和痛苦的深入审视、思考与咀嚼。如果考虑到传统的惯性作用,那么,从历史上传承下来的“小品心态”就是晚报时代改头换面的典型心态。小品心态是道、玄、禅三结义的结果,其特征,是将生命在繁复事境面前的一切反应,仅仅转化为小猫小狗似的趣味。钟鸣对此调笑式地写道: 新闻公报说蝗灾自民国年间就已经被消灭 增值税,进口税。一辆福特车值多少钱 海关人员兜里揣着大把的回扣和文物 疯子突然从黑色的算盘打出了一行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