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知识分子与农民是“五四”以后新文学最重要的两类形象,而知识分子与农民/乡村的关系也一直是新文学生生不息的重要命题。根据笔者的研究,尽管不同历史阶段对这一命题有不同的表述,却常见一个共同的表述模式,那就是这一命题常常被纳入两性关系中来展开①。因此,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不同历史阶段几乎都会出现一些涉及知识分子与乡村/农民之间两性关系的著名文本,如1920、1930年代柔石《二月》、郁达夫《迟桂花》,1950-1970年代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三里湾》《创业史》《艳阳天》②,1980年代张贤亮《灵与肉》《绿化树》、古华《芙蓉镇》《爬满青藤的木屋》)、路遥的《人生》、张承志《黑骏马》、莫言《白狗秋千架》、贾平凹《浮躁》,1990年代王安忆《叔叔的故事》、贾平凹《高老庄》、铁凝《小黄米的故事》、21世纪初年贾平凹《秦腔》、毕飞宇《平原》、阎连科《风雅颂》、葛水平的《地气》、董立勃《米香》等等。笔者曾多次著文探讨过这一表述模式与知识分子自我身份想象之间的深层关联性。③本文选择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黑骏马》④《白狗秋千架》⑤《小黄米的故事》⑥三个文本,通过对文本细节及其互文性的细读并联系三个文本所赖以产生的知识背景,探究其中所牵涉到其他层面的文化内涵。“任何文本都处在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文本的价值在于它对其他文本的整合和摧毁作用。”⑦那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文学研究就是对文本互文性的研究,正是从互文性中我们才得以窥见隐秘的文化逻辑。这正是本文的学理基础。 一、似是而非还是戏仿 张承志发表于1982年的《黑骏马》和莫言发表于1985年的《白狗秋千架》,两篇小说在情节、结构、叙述人称等诸多方面都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如,都包含了游子返乡赎罪的原型,都叙述一个阔别乡村多年的游子返乡寻找青梅竹马恋人的故事,都是第一人称叙事人“我”讲述的故事。“我”自幼生长在草原/小村庄,与清纯美丽的草原/乡村少女索米娅/暖青梅竹马,后来“我”离别草原/乡村,去城市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而在“我”离去后,索米娅/暖历尽磨难,嫁了一个粗暴彪悍没文化的丈夫,生下一大群孩子。索米娅的丈夫是个粗野的赶车人,而暖的丈夫则是一个粗野的哑巴农人。多年后“我”重返故乡,重逢在贫穷与劳作中苦苦挣扎的索米娅/暖,激起心灵的震撼。两篇小说都有一个与主人公相依为命通人性的同时又贯穿故事始终的动物形象,在张承志笔下是一匹名叫钢嘎哈拉的神勇的黑骏马,而在莫言笔下则是一只白狗。两篇小说的题目都来自这个动物形象,一黑一白,互相对称。⑧ 尽管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但不难看出,《黑骏马》俨然承袭了二世纪非常典型的原乡想象脉络,在《黑骏马》中,原乡是作为一个人性、道德、审美的高地而呈现;而《白狗秋千架》则是对这种想象的彻底颠覆,甚至让人怀疑是对《黑骏马》的刻意戏仿。这样的颠覆或戏仿主要来自两个乡村女性主人公形象之间的似是而非。在《黑骏马》中,索米娅虽然历经磨难、贫穷、厄运,但依然保持高贵的内心,对命运的承受与包容、对苦难的淡定与坚忍、对草原、孩子、亲人、世间一切的博爱,俨然是地母的化身。记忆中那红霞般的草原少女沙娜(索米娅的小名)虽然已经逝去,但眼前的草原母亲索米娅依然美好,“我”偶尔还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复活的美丽神采”。面对眼前的索米娅,“我”依然一往情深,最后“我”在心里深情地喊道“再见吧,我的沙娜……让我带着对你的思念,带着我们永远不会玷污的爱情,带着你给我的力量和思索,也去开辟我的前途……” 《白狗秋千架》中,“我”记忆中的暖一如《黑骏马》中“我”记忆中的索米娅一样美好,但眼前的暖却截然不同了。小说一开始就写到离开故乡多年后返乡的“我”与劳作中的暖在故乡桥头狭路重逢的情景。当认出“我”之后,暖“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而接下来的情景更加残酷: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 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于是问:“几个孩子了?”